蕭淑文
Jo Hs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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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低限度科技—形、音、異聲音裝置展
 
文 / 蕭淑文

薩依德認為音樂是藝術之中最無法言說的。[1]音樂藉聲音呈現遠比文字或電影更抽象更遠離我們。《形、音、異Mobilité, sons et formes》將音樂從現實裡抽繹出來,表現另一種層次的聲音,對闡釋音樂顯得更無言更抽象,卻也因此更自由陳述音樂樣式、結構,讓聲音透過重塑而賦予它多樣性與豐富性,進而化為一種驚喜。

音樂有沒有極限?

當作曲家已不用樂譜創作、表演場所也不在音樂殿堂、音樂家藏在電腦後面,
連iPhone、雨傘、便當盒、螺絲板手、原子筆盒都可以拿來當樂器…[2]


在急速發展的科技年代,透過傳統樂器與電子震盪器的互相作用,而產生作曲家所需要的聲響,不僅顛覆了人們對於樂器演奏法的想像,更清晰地呈現人類科技文明的進化紋理。而這種用數位科技媒材創作的電子音樂讓創作者在樂器演奏法及其表現形式進行天馬行空的解構。這個解構得以全面探索實踐新的演奏技法、新的聲響創作,它是當代音樂邁向蓬勃發展的重要支撐力。

「聽覺」的追求,讓音樂的定義走出「旋律」與「和諧」的框架,轉而用音樂傳達的是真實的感受如痛楚、混亂、形變等抽象功能。而在人們急欲利用資訊的高度發達創新、探索新聲響的時代,視覺元素的介入無疑是更深層次的切磋與表現,也許透過跨界的融合,也展現了聲音、視覺、空間多向度的藝術表現形式。

法國里昂國立音樂創作中心所策劃的聲音裝置展《形、音、異Mobilité, sons et formes》表達一種異趣的立塲。一方面,13件音像作品展現音樂藉由數位媒材的轉化,它的聲音產生了變異。另一方面,影像、裝置、表演等元素的介入,創造了「新」的形式與內容,它讓我們越過欣賞「音樂」的層次,不僅仰賴耳朵,並用聽覺的概念「置身」藝術的場所。聲響或是靜謐、騷亂、輕快、沉重,它們始終處於沒有定形的流動狀態,這個狀態藉由令人難以置信的聲音創意重塑一種「視覺形式」,編寫一種充滿變異而非固定不動的符碼。

這個展覽也透露出嚴謹的音樂性,絕大部分藝術家身兼作曲及影像創作,卻有意識地避免音樂的炫耀,反而是嘗試藉音樂思考和數位媒材發展的新關係。在這裡,讓我們以新方式重新思索複雜難解的音樂作品,反思在機械複製的時代,音樂與新媒材產生一種重要的夥伴關係,也隱含了一個最大的提問:音樂有沒有極限?

體現時代精神的跨界藝術

在科技的傘翼下,音樂看似可以肆無忌憚的解放,找尋各種實驗的可能性。從現代音樂史中更不乏窺見,許多作曲家衝破門戶之見,和不同領域的藝術家一起激撞,企圖以不同的創作方式表達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偶發音樂大師約翰‧凱吉(John Cage)自1942年起,為康寧漢(M. Cunningham)舞團創作音樂即是一例。

於是,新的技術、新的聲音、新的表現形式創造出跨界藝術的繁複與多樣。《形、音、異Mobilité, sons et formes》所邀展的影片或裝置作品就是跨界藝術合作的新典範。這些作品都是當代藝術家與程式設計師、工程師和技術開發人員合組了創作團隊,透過新技術、新媒材,讓這些不同領域背景的專業人士透過「實際操作」,把概念化為作品具體執行出來。於是,當代藝術也藉由這樣的跨界結合呈現了嶄新的樣貌。

我們可以想像當概念執行涉及超過一種學科,像這個展覽所呈現出的電子聲響、即時互動裝置、音樂在物理性空間移動、跨界舞蹈影片等。有趣的是,《形、音、異》的裝置作品所發出的聲音不純然是由樂器製造,都是使用程式運算及即時互動系統演練。

科技的發展確實突破了各類型藝術表現的籓籬,它帶給人類前所未有的震撼。當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互動都可以透過網路連結,電子產品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態度。當代藝術正是處於功能強大的新媒體環境下。在這股洪流裡,它必須及時因應並體現當代新的美學樣態和表現方式。當展演空間邊界模糊且不斷地被挑戰,裝置、互動設置、電子儀器、音樂、舞蹈、戲劇用另一種跨界結合的表現形式進入美術館。

《形、音、異》裝置、即時互動、電子音樂、舞蹈的跨界結合

德‧梅是當今世上融合舞蹈、音樂、影像創作於一體的卓越藝術家。這個展覽將展出他與當代女性編舞大師比利時羅莎舞團創始人安娜‧德瑞莎‧姬爾美可所合作數部最經典的舞蹈影片像是《俯拍》、《海前奏》、《對立說法》。

從這些影片裡,音樂、舞蹈到影像是彼此相關。德.梅將抽象的音樂對應於物理法則,從花園、鹹海枯地到沙地,舞者彷彿穿越時間與空間的侷限性,肢體成為溝通所有感官與精神的媒介。德.梅企圖在聲響、舞蹈、影像的共演出間尋求一種平衡,非常精準地讓各種美學的相遇產生一種新定義。

《呼吸》錄像裡的舞者腹部重複著簡單的律動或身體任由冗長而重複漸強的聲音所帶領,聲音的物理性空間彷彿被「肢體化」。而透過時間的軌跡,影像好像具備穿透性跨越了空間,同時建構了一個聲響的空間,在這裏,它賦予聲音形體。

《自由之家》讓舞者在懸崖峭壁上倒過來九十度,動作呈現出另一種狀態;影片在打擊樂的烘托下,透過固定畫面將這些呈現九十度旋轉的動作拍攝下來。影片透過剪接重新界定時間,時間產生的質性變動得以讓影像跨越了空間的囿限。另一件作品《房間》也是選擇非常極端的場所拍攝,影片經過切割、重組,產生多重再現的疊合與質變。

《移動音樂》是一種音樂概念,它突顯出聲音事件的時空觀點,而這種觀點同時透過「數位」技術控制的空間動力、極其快速的聲軌,以及聲音演變的神奇效果表達出來。

影像的可編輯性讓時間軸線可以任意形塑或重組,那麼當時間變動就得以賦予影像跨越空間的作用,換言之,這也是德勒茲論及運動-影像時所謂影像等同於感知,從感知到動作,變成了動作-影像。《時間長痕在此》打破時間軸的概念,每段稍縱即逝的影像被拆解、重組,從慢速到消失,留下牆上的殘影,充分演繹了德勒茲說法。

《無聲音樂》與《此時此地》由點、線、面組成了聲音世界。前者光靠簡單的喇叭和電線交織成網狀脈絡。電子合成的音樂是用河流川溪的聲音錄製而成。充滿極簡音樂素材的聲音,透過高頻蜂鳴器發出聲響,時而在空間中靜止,有時則會以慢波移動。

《此時此地》是一件由玻璃板組成的聲音裝置。凡桑用金色墨水在玻璃板上畫出樂譜,這些樂譜包括「古斯堪地那維亞樂譜」、「曼達拉樂譜」、「螢火蟲樂譜」、「渦形樂譜」。這一整組聲響在電腦計算的流水聲音背景中,呈現出許多變化。大體上,從每塊玻璃板製造出來的聲音情境,讓音樂脫離原來的意涵,也讓我們開啟了一趟聲音窺伺之旅。

這個展覽有二件互動裝置作品。《姿勢–有關誕生的三種變異》,是一件身歷其境的同步裝置作品,其創作基礎就在於聲音與影像之間的美學關係經驗。這是一場與觀眾的姿勢共生的演出,達成即時互動的實踐與探索。

《聲音盒子》創造出一個以觀眾發出共振和循環的聲音為基礎的視聽空間。這個發亮的立方體每一面都會將空間的視覺賦形(visual materialization)反射出去,成為受訪客聲音行動效應影響而持續進化。這些即時互動的變形與印記會隨著時間而模糊,但也可能再度出現,重現其歷史循環。

科技強力介入 藝術形貌變異

科技的介入使得電影或影像移轉到當代藝術的實驗性或表現性可從各種影像形式或裝置窺之,其中也牽涉場域的變異。我們可以說,影像藉由新材料實驗出新媒體性,擴展為一種藝術的表現形式。音樂也歷經了同樣的進程。數位化改變了其創作形式與內容,提供音樂上的變異性。

這個變異性指的並非風格或技巧上,而是音樂的結構或演奏的方式。數位科技介入音樂產生拆解、重組等結構上變化。換言之,音樂和影像一樣可切分、可重組;例如,拉長或緩慢的改變、暫停或不斷重複,音樂也具備了可剪輯性。

音樂通過聲音表現出來,於是藉由「表演」、「聆聽」達成其生產與展示方式。相較於音樂,影像發生在視覺感知或視覺經驗上,它的可剪輯性或說是後製,和「技術」更脫不了干係。就回歸音樂與影像自身的本體論思考,二者既存的主體建構實存在著一些分化。但分化所造成的差異性揭示當代藝術跨界的特質,同時也作為一種行動。

《形、音、異》企圖思索音樂與影像這二種本質各異的藝術表現方式,在數位科技介入之後,出現了種種「可能」的異趣,那麼該如何演練二者,讓藝術的混合發揮新的意義和價值?策展人詹姆斯.吉魯東引用了瑪麗‧克莉絲汀‧勒薩奇一篇論跨藝術的文章《跨藝術:複雜的動力》,直指各自身份(主體)的強化讓藝術混合在操作時流於形式上的結合而不易深入。

爭論不休的展演空間疆界

跨藝術因差異而起作用,其中涉及做法和價值的差異。但這樣的差異即是當代藝術的動力或特質。跨藝術實踐需讓各種藝術語言相會、對話甚至產生對立的張力,同時匯集一堂時又不能混淆它們內在的異他載體。所謂的跨藝術動力即是透過這種既具關係性又有差異性的混合而發展新的表現形式與美學思考。

跨藝術傾向一種關係性或說是共依性,它們的混合非屬於本質性,因此跨藝術符合異體共存的當代思維模式,它們跨越各領域,彼此起了關聯,而差異的動力發揮極其複雜的作用,賦予了當代藝術未來的種種可能樣貌。

《形、音、異》是一場演出、一個展覽。只不過在美術館展出此類型跨領域作品的「適法性」至今仍然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這不是將音樂作為一種表演之外的形式推翻或否定掉。問題是一件音樂作品要如何融入造型藝術?答案存在於展覽的每件作品裡,同時也存在於觀眾與專家的注視裡。

結語:最低限度科技的展覽

時下許多標榜跨領域的新媒體作品,一味追求「科技」、「數位」的技術支援,尤有甚者技術凌駕作品,觀眾所接收到的是聲光影像的科技特效,作品本質卻面臨蕩然無存的窘境。但科技與藝術之媒合有如矛與盾的組合,科技的發展也促成了各種藝術朝向多元美學形式實驗的可能性。現代音樂的發展是一個極佳例子。

錄音技術的發明,讓我們改變欣賞音樂的路徑。電子器材及數位技術的躍進,樂器不再是唯一能發出聲響的器具,更加豐富了音樂創作的素材及聲音表現的想像。《形、音、異》用音樂劇場的概念,藉由科技探索音樂、造型藝術並行的碰撞,整合了音樂、視覺、表演,每一位觀眾在「聽」與「看」後,參與了一場無人演出的聲音裝置,也成了展覽的一部份。

《形、音、異》是一個聲音裝置展,透過聲音與影像帶給參觀展覽的觀眾一場視聽震撼。首先,展場不是舞台,而是一個美術館的白牆空間;在這裡,「觀看」讓觀眾與作品產生連結,「聆聽」並不是關注點。這個聲音裝置展卻顛覆了美術館觀眾的認知與想像。聲響和影像既不相互扞格,更能跳脫不同藝術類型的限制,看似路線分歧的形式,最後成功地達成以聲音發展為主軸的總體藝術展覽。

精確地說,這個展覽落實於藝術與科技結合的能力,使得裝置、聲音、影像完全不受限於形式而能精準的表現不同類型藝術的整合。它也是一個充滿實驗性回歸藝術本質思考的展覽。《形、音、異》企圖賦予音樂「可視」之形體,探究一種會發出聲音也可觀看的新變異。

相較於走進表演廳欣賞音樂演出,或是到美術館觀看展覽,對觀眾而言,這將是一個非常弔詭的經驗。現塲沒有演奏台或觀眾席,一件件聲響作品在藝術家刻意塑造的空間裡披展,隨著影像裡舞者的肢體、姿勢強烈地攻佔我們的感官知覺,讓人無法分辨聲音或影像孰強孰弱,最終聲音、影像、時間、空間混合成為一個實體,詮釋就是透過「置身其中」完成一種實境體驗。

同時,在「聆聽」與「觀看」之間所造成的距離形成一種張力,喚起觀眾潛意識裡的自覺性,而透過無以名說的自覺,讓我們超越了生活經驗的聲音與影像世界,達到心靈解放的自由。

綜觀展覽,它令人讚嘆的不是作品裡處處可見的科技軌跡,作曲家、影像藝術家也不炫技如何用電腦程式運算「玩」出聲音、影像。完全相反地,「科技」在這個展覽裡只是後端的技術支援,《形、音、異》是一個以總體藝術為核心的展覽,它是最低限度科技的聲音裝置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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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薩依德(Edward W. Said, 1935 - 2003)著,《音樂的極境》,彭淮棟譯,太陽社,2010,頁351。
[2] 《打破框架的異響藝想》,李秋玫,表演藝術,211期,2010年7月,頁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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