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淑文
Jo Hs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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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不由自主的雲|談陳慧嶠「樹上的雲」個展
 
文 / 蕭淑文

陳慧嶠在一次訪談中說出:「夢境是我一切創作的起點」。毫無疑問,陳慧嶠想藉著夢的動力來驗證主觀意念的創作價值,這其中夾雜了大量的想像、創造、心理真實所激發出來的獨特的個人世界。在這裡,她彷如進入冥想的角落去想像天地宇宙。夢是她觀看、思索及質問世界的介殼。夢也潛藏著她的意識,召喚了藏身角落的內在靈魂,去尋找個人存有的狀態。

佛洛依德也認為要真正瞭解一個人,必須先瞭解他的夢,因為透過夢,人們的真正想法及真正面目才得以揭露,人經常以一個夢者的方式回應了他們潛在的意識。

這次在關渡美術館舉辦的個展「樹上的雲」,陳慧嶠化身為詩人,詩人善用意象提供一個超越表象的世界,一個從現實事物抽離出來的世界。於是,詩人創造了不同的世界,她穿梭在雲朵、球體、飛鳥和大海的視象裡。宇宙星辰的幻象也僅僅用素樸的工業物件表現出來。這些意象覆蓋了現實的世界,它們不能合理化外在的世界,卻包容了更大的想像,繪出一個完完全全屬於作者的夢。

關於這點,《無形玩伴#7》提供了一個實例。四面輸出的影像(雲朵、球體、飛鳥、大海)並置,從「雲朵、球體、飛鳥和大海,形式和聲音都在那裡…」這段自述文字裡,可以理解的是每一意象都是作者想像出來的;而如此簡潔的平面作品之所以引人遐想是陳慧嶠藉由日常世界的具體意象,暗示一種輕柔、寧靜的質地,融合了自然的以及人為的元素,創造了某種天地接合的無限感。

個展中有一件顯目的新作《雲端》,白色展間裡擺放著12張桃紅色的充氣沙發;中央木座圓形舖棉桌面是作者一針一線完成的,這件裝置作品具有絕對形式主義的清晰輪廓─白色空間及物品(沙發、針、銀蔥線),是從浪漫精神所激發出的現代主義簡約美學觀。從這種美學意識加以解釋,陳慧嶠利用現實中的要素,營造一種類劇場情境,組合了屬於作者「心靈空間」的場景,揭露了我/內在空間回應真實世界/外在空間的渴望:某種不受抑制對於清淨、無暇又安定的現實的渴望。藉此,這個「心靈空間」流露出作者對美化世界的想望,也是她從外在世界遁逃的居所。

這更說明了加斯東‧巴舍拉在《空間詩學》所引用的詩句──「我即是我所在的空間」(頁224)的意涵。確實,隱身在陳慧嶠內在角落的心理真實,具體而微地回應對自我存有的最根深蒂固的質疑──任何真實的存在與「我」有著密切的關連,她企圖用物化的「我」檢視真實的「我」。或許作者無法言說為何其體內仍存有此一空間?但卻不由自主地藉由內在空間的私密管道逃至她所癖好的場景裡。

此外,陳慧嶠的作品總是回到極端物化的低限藝術框架內。在《雲端》的展間牆面上,她用白色鐵板做了一朵雲,將7個裝上藍色LED燈的飛機造型涼扇置於雲朵及牆面上來展現一種星宿序列的宇宙觀。這件命名為《航行》的作品,與《雲端》共同佔據了整個一樓的空間,藉由材料上文義格局的轉移(鐵板/雲;物件/星宿)及頗具超現實味道的展示訊息,更進一步呈現關於形式與內容的內在關係。這樣的組合操作有著創作者的理性與感性的雙重因子,理性牽引出其客觀性,同時從她的主觀性冒出感性來。

於是,從二樓展間往下眺望,我們所看到的一樓空間成了十足抽象的場域,游移於「現場」的訊息參雜了低限藝術的邏輯理性,及屬於個人的寓意想像。如上所述,「沙發」牽引出視覺以外的身體感官「觸覺」,觀眾可藉由坐在「沙發」的觸覺,讓靈敏的身體去自由感受,再透過「視覺」效果的雙重輔助下,召喚我們進一步體驗空間的奧妙。

不可諱言地,這些空間形式的細節,讓陳慧嶠的觀念作品具備雙重矛盾的拉扯,但她樂此不彼地在兩者之間尋求解套,有效率地從系統化的分析去著手建構自己的感性思維。我們必須說,這並非僅僅呈現屬於作者私密的感性世界,或提昇到另一層次的理性世界。反之,這裡揭露了多重視點,隱涉一種關於美學的辯證,不單以物質被再現為滿足,文義的轉化也可以是再現的對象,於是成為一多重現實的實踐。

「馬可波羅:在心靈空間裏,我所見的每樣事物都有意義,‧‧‧」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頁129

蘇珊‧桑塔格在《反詮釋》論文集中說感性是最難談論的事物之一,因為它難以用一種感性模式去界定。但是增加了文字的論述,《樹上的雲》仍然展現出陳慧嶠的感性。她的感性從心靈誘發,在她的心靈空間裏,帶點神秘宇宙學觀點,而這裡的神祕宇宙學觀點是一種有系統的品味──幾何抽象。對她而言,唯有藉由幾何抽象的語彙才能有效地揭露宇宙的本質。

遂藉由品味,她以點、線、面建構具象徵意涵的宇宙。像其中一件展出的舊作《我在黑暗中低語穿過》,陳慧嶠仿星座排列真真實實地呈現一幅充滿外擴張力的宇宙圖像,藉此抽象符碼象徵宇宙秩序的重整。陳慧嶠的星宿作品像一首詩更像一首交響曲,演奏出廣闊且深遠的宇宙跫音,永久的、短暫的,全都流露出個人心靈空間裡所見的宇宙,但這無關乎多重善感或氾濫的矯情,作品本身已經全部告訴我們了。

陳慧嶠的刺繡及電繡作品,一向都極具陰性特質,這次展出的作品也不例外。此處我們不談「女红」細作,而是建立在作品上的品味與共相,即作品賴以表現的形式有一致的標準。像作品使用雪白的棉花、金黃色繡線、閃閃發亮的銀蔥線及在黑暗中顯得特別亮眼的白繡線,立即呈現出一種如畫般的絢麗,充滿動態。再則,當我們凝視作品中的陰柔特質,一根根埋伏在《無形玩伴1,2》這二件刺繡作品中的繡針,暗示著「作者」在藝術方面以「陰性書寫」創造自己作品文本的理論實踐。

在《無形玩伴3》中,陳慧嶠以線條成圖,畫面充滿了拉岡精神分析式的圖解,由白、黃繡線編織的平行線條永無交集就像將天與地一分為二,外在世界靜默地像是從鏡子所反射出的鏡像。《無形玩伴4》僅僅如漩渦般的圖騰,讓我們以為進入一個任何物質或能量都無法逃脫的黑洞。這二件以絨面的麂皮做為基底的電繡作品,也因其不易保存的材料質性,辯證一種危機重重的消逝感。

更概論性地來說,《無形玩伴1,2,3,4》有一個共同的訊息來源,那就是「光」。「繡線」隱隱透出的光對應於大自然雄渾的光,讓人聯想到一種擬象的引誘。此處陳慧嶠引用了《空間詩學》的詩句──「所有閃閃發亮的東西都在看。」(頁100)即是以純粹的物質性,敘述一種「主觀性」的現實來質問物理意象。看似自由感性的聯想,卻是有組織系統地分析「作者」的抽象宇宙觀,它驅使藝術家用「抽離」、「冷靜」的態度面對創作,達到一種純淨的「我」,回應了自身對藝術的品味。

個展中另二件新作《無形玩伴5,6》以乒乓球、鐵板意味著現代主義形式的某一簡約風格。然而,經由使用「工業製品」不只表現一種風格,最終獲致的是世界的真實形貌。對陳慧嶠而言,這類的藝術再現一種現象世界,就像生命中的事物一般,創造了某種真實狀態。在她的作品中,與其說是建立比較像是尋找另一種世界的次序的訴求,這其中涉及她對藝術投入最強烈的一種情感,且以有意識的、受苦而非歡愉的與掙扎的個人而存在,因此,創作也成為她最重要的提問。

再一次,《樹上的雲》散發著個人語調,從「想像」的世界到「現實存有」的世界,混雜著感性的文字與理性的抽象幾何的視覺風格,陳慧嶠既堅信人文精神的怡情,也渴望擁有科學真理的智識,她在二者之間交換矛盾的視點,讓作品更顯曖昧多義。而作品中的龐雜多面性,或許是創作者以矛盾的態度來迴避直接面對問題,只是想保存純淨的心靈空間的最後手段。 最後,她想說的全都在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這句詩裡─

這一切都在本無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雲後。

擷自《一粒沙看世界》

(典藏今藝術4月2012,第2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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