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衿
Kao Tzu-C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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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莖之室─初探陳松志作品中的毀壞、氣味與記憶
 
文 / 高子衿

談論陳松志的作品往往會陷入於一種面臨雙重性的拉扯當中,例如若以詞藻去試圖捕捉、描述那些處理廉價、粗鄙媒材的藝術手法與內容,便可能會失卻與作品相符的樸實之感;又或是作品的意義實已經由創作者主觀的圈圍、決定留下可供明確討論的輪廓範圍,但卻又同時與一種意義的缺席僵局相為並陳。那些經由人為行動後的殘跡,排拒了手工技藝的喧賓奪主,僅具有功能性的簡單直述可能,並在藝術家「毀壞」與「建構」的對比交織當中,形構出在日常經驗中顯易忽略的詩意片段。

具有時間的毀壞記憶

應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邀請而製作的「親愛的瑞音蔻」(2010)一展,不但開啟了不同於以往的創作取徑,也是陳松志一貫對於時間/痕跡的作品系列中,較為清晰地揭露那一層物質性的表面膜之作。人們對於光滑平坦表面的追求,是出自於無法留駐青春年華的抗衡,如同藝術家所說:「皺褶是歲月顯現於我們身體最深切的記憶」,隨著年齡漸長,皮膚喪失彈性及緊實度,進而變得粗糙且凹凸不平,皺紋便是這些身體狀況轉變的忠實紀錄,而「瑞音蔻」取自摺痕紋理(wrinkle)的擬人化音譯,軟性pvc塑料的使用,讓台座上古典的雕塑作品與包覆台座的外模得以連成一氣,原先各具意義與功能之兩者在此弭除了界線,彷彿抽取、剝除自台座外模的皺褶擠壓,以及放大雕塑中具裝飾性的紋理,進而使之成為作品主體,皆為帶有典範性的西方雕塑價值,注入詼諧與顛覆的挑弄。

做為謎底的「時間」卻被強大的張力凹摺壓進謎題本身,因而解謎本身同時也是建構謎題本身,當中,「毀壞」成為線索,而藝術家的敏銳與美感,便在這些建構破壞的藝術手法上顯現。例如在《矯揉造作》(2003)作品當中,陳松志以洗衣粉摻混水泥之物來塗刷房間四周壁面,與水遇合後產生不同速度的凝結與溶解之反應,致使這個不牢靠的混合材質在幾天後,便如壁癌一般,逐漸斑駁脫落,並散落於地面舖設的紅色地毯之上;又或是使用1,000多片木碎片,在7公尺長、3.5公尺寬的牆面上所拼組出木片風景的《微弱的美感》(2012),這些顏色深淺與形狀不一的木碎片來自拆除舊建築後的廢棄物質,且因長期使用以致纖維早已脆化,以徒手之力便能輕易撕下表皮,並於表層被撕開之餘,讓我們得以目睹原先隱現在那時間模層表面之下的物體,在此,內外因而進行了一個翻轉的動作。

或是加速時間導致外表物質崩落的過程,或是將來自不同時空所所拆卸下來的牆面,以勞力體現的方式,重新組合在一片新構牆面當中,皆讓我們得以窺見那一幕幕關於時間膜層的存在,以及原先須耗費曠時才得以見到自然法則消耗後的殘狀。對於毀壞、變質的偏愛,陳松志總是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尋求那些背離審美慣性、散落在我們日常經驗裡的「殘存」美感。

具有氣味的情感記憶

屬於人類五大感官之一的嗅覺,卻也是最為奇特的一種,負責嗅聞的鼻子雖然隨時處於一種對外開放的狀態,但由於談論氣味時難以達到可被度量化的描述和客觀分享,因此充滿模糊性、個人性的色彩,然而,如同荷蘭著名心理學家瓦潤(Piet Vroon)曾提到嗅覺對於情緒記憶的影響,「嗅覺可充當起動機,讓人記起遺忘的經驗和過去的事」,也就是這些時常無法被指稱出名稱的氣味,卻可能因為與記憶、想像力的特殊連結,故而觸發不同的回憶和各種情緒的聯想。在藝術領域中,嗅覺也一直未若視覺、觸覺或是聽覺那樣受到重視,但陳松志歷來的創作裡,卻曾經出現過幾件值得一提的作品,無論是加入嗅覺因素所引發的特殊記憶,或是嗅覺即為作品內容主體等,皆令人印象深刻,例如《奢侈的墮落》(2003)是參與當年「高雄國際貨櫃藝術節」的作品,以貨櫃所圍塑出來的長方形房間中,室內地上平鋪了紫色的地毯,並隨意散置口香糖,邀請參觀者穿著有庶民風味的藍白拖鞋,任意踩踏而過,黏滯在腳底的已不成形團塊,除了讓人有想要剔除的慾望之外,更引人留意的,是那些口香糖散發出來充斥在空間中的香甜味道,鮮明而極易辨識,那曾是幾個世代的青春共同記憶,在沒有像現在那麼多舶來品可供選擇時,這個國產品牌便因為便宜實惠,咬下時濃膩香料幾乎讓人嚥出滿腔汁液的柔軟夾層,成為包括藝術家自身在內的童年共同回憶。

從這件作品也可觀察到至今仍為陳松志創作關懷的幾個核心,一如進入這個所謂作品的空間中,視覺上幾乎空無一物,貧瘠的只剩下維持一個(空)房間所必須擁有的最低限度,而少數可見的口香糖物質卻早已不再保有原有面貌,它變形、失去色彩,被人踐踏到甚至失去黏性,在參觀者的觀賞和介入過程中,成為相反、面目全非的物質。一方面,已經極簡回返至媒材的物質屬性,但藝術家卻仍嫌不夠似的持續以消減、清除之邏輯,致力於追求能夠「增添到最少」的極限;另一方面,在陳松志作品中所出現的物質,每每都能以微弱軀體釋放出強大眩目的力量,就像是在《奢侈的墮落》的嗅覺一般,它微小到甚至無法捉摸、指稱它的所在,但在空間中卻無一能遺漏掉它的氣味,其強烈的穿透性,以及對於記憶與情感的連結啟動,就像是作家朱天心曾在〈匈牙利之水〉小說故事中所描述的「我」與「朋友A」角色,兩個男人因為香茅油的味道而將收納在某個許久未開的「抽屜」內、佈滿蛛網的記憶重新打開,故而鮮明的畫面波濤洶湧的傾浪而出,爭先紛呈地跳動著,彷彿從來未曾忘卻。

另一件作品則是《無題—房間1》(2008),參觀時,我們先被四大片幾乎頂到天花板的玻璃隔絕在外,只能從層層相疊的白色油漆空隙中,窺見內部擺放在地上的棉被、油漆罐、梯子、收音機等物件,還有瀰漫在空間中忽隱忽現的尿液氣味。在被認為具有殿堂神聖感的美術館中,聞到這樣私密而無序的氣息,無論是對於身體控制所出現的反常,或是在都市空間的治安死角時常可觸及的經驗,由於污穢所形成的失序感,都讓我們從中意識到這種對於破壞規則、系統而感到焦慮的反應,其背後所存在社會約束個人行為的規範力量。而這些都是我們在真實時空中所可能經歷的,以及與記憶交雜的投射再現,例如藝術家便是在2007年於巴黎駐村時,在地鐵車站聞到尿臊味,混雜著異地生活、創作的生活經歷,因而給予他作品的靈感來源。

其次,作品中的棉被實為藝術家幼時曾經確實使用過之物,因而彷彿重塑了一個幼時床邊的景象,與物件得以保留至今的可能依戀感受;以及,佈展期間所遺留下來的油漆桶等物件,也被當做作品的內容之一,則為作品增添了現實風味。藝術家在作品當中埋入許多輕微甚至是不可眼見而確信的線索,而其形式感則與個人的種種日常性體驗相為聯繫,這些不經意的殘片,像是個引子,引領出一段段切身卻又幽微的作品身世。

特別是,陳松志藉由嗅覺元素的加入,使作品往往暗藏了對於以視覺經驗為基礎的一個推翻與省思。在一般的傳播機制當中,隱含著大量「看」的範式,今日借助更高倍能的器材,延伸了人的視覺能力,可以將遠在天邊的景象拉近至眼前,看到難以想像之外的物象,然而,若以視覺觀察周圍事物,觀看主體與被觀看之物體之間,必然因為兩者之間的距離,故而製造出一種深度感,但嗅覺卻是沒有距離感或空間感的,深陷其中,氣味與身體的嗅覺器官相互刺激並引起無意識的記憶。氣味在空間中徘徊不去,也在記憶裡流連忘返。

身體─作品關係的重新置換

陳松志的作品有著低限主義的外觀與面向材質本身的還原性質地,然而,卻是以取徑變形的方式顯現在作品當中,亦即是,低限的面貌僅為其創作實踐當中,諸多複合、融混手法的其一選項,故而得以具備原低限主義當中,並不存有的時間性軌跡。此外,在那些時常「空無一物」的房間中,被藝術家指名為作品的是關於毀棄、破壞與時間流逝的蒐集,就像在詩人夏宇的〈與動物密談(二)〉詩作中,唯一證明時間存在的,是不斷消耗的肥皂、每天滌洗從未洗淨過的臉,以及黏膩挨在浴室同一木條上的一家九口毛巾,逐漸在不經意之間的腐爛變黑。每一次的觀看、甚至是每一次的呼吸,個人存在於內心最深層的過往記憶,都在陳松志對於習以為常之觀看關係的竄改之下,以身體性參與的感知模式所召喚而出。

(陳松志2002-2-12作品集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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