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昭蘭
Guo Jau-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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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普世主義的媒介性到自我履行的身(聲)體檔案:傾聽楊嘉輝(Samson Young)的聲音
 
文 / 郭昭蘭

2011紐約的Bushwick

我與Samson認識於2011年夏天紐約Bushwick 的一場音樂會。那天是Samson所寫的曲目「17」的發表,台上的米佛斯提琴四重奏(MIVOS quartet)樂手應該是被Samson所寫的曲,弄得很狼狽才是,這麼說並不是要指出樂手的演出狼狽失手了,而是Samson以電腦作曲所完成的曲目,(即使不是他的目的,卻)在技藝上挑戰了樂手拉琴的速度與樂譜的頻率; 樂器與樂手就像Samson自己所說的,「都變成了賽博客」;他們訓練有素的琴藝在作曲家以琴譜作為指令的關係中,服膺於超速轉換的手藝,並與事先預錄同樣由Samson作曲的電子音樂一路並行;琴音與電子樂音就這樣在平行的急速中交疊,成就一場快速輪轉的迷幻音景。舞台上演出的雖然是四位活生生的提琴手,可是他們精湛的手藝終就在極度快速變幻的音符間,逼近了機械物理的重複性,同時遠離了有機生物透過手藝可以去展現的「韻味」(aura)。「速度」與「重複性」,區分了人與機器之間的位置,但也藉此同時向對方靠近。

這是我的Samson創作初體驗,後來Samson有機會來台灣發表作品,我才有機會瞭解他的創作歷程。原來,Samson早年接受的其實是古典音樂的訓練,在一張據有質感的紙張上工整地寫譜作曲,應該是他最早的創作形式。促使他後來選擇觀念性地看待音樂生產的,是香港逐漸活潑起來的新媒體藝術環境;當時他嘗試的是將樂器物件化與聲音空間化的途徑,比如在琴馬與手紙板中間拉出怪異的聲響,或是製作據有空間性的音樂。(註1)這些香港在地的活動,理所當然地令他在後來決定到美國繼續求學的時候,選擇了科技與數位取向的普林斯頓的研究所,而不是古典的茱莉亞音樂學院。

我永遠記得,那次的訪談中,Samson相當精準的使用專業術語來暢談他的創作,無論什麼樣的問題,他的回答更像是一位深思熟慮的讀書人—行動時不乏知識背景,表達時總是思路清晰。這與我所接觸的台灣聲音藝術家其實很不相同;當然,這與他豐富的學院背景脫離不了關係。與此同時,令我更加好奇的是,作為一位活動於香港的新媒體藝術家,他將會如何回應「媒體」,「科技」這個帶有普世主義隱喻的詞彙,以及香港作為全球/在地的想像?或者,對他來說,這其實是個無關宏旨的問題呢?

普世主義的媒介性

訪談當天,Samson在南海藝廊的「失聲祭」發表「念起塵動,覺之即無」(Homage to Alvin Lucier)。如果「17」挑戰了樂手的技藝,朝向機械物理重複性逼近,那麼「念起塵動,覺之即無」(Homage to Alvin Lucier)則是藝術家拿自己的「念力」來操練,考驗意念可以支配「專心與分心」到達的程度。「念起塵動,覺之即無」(Homage to Alvin Lucier)的舞台上,藝術家在自己與一位協同演出的夥伴頭上,分別裝上腦波檢測儀(EGG),透過檢測儀測量大腦「專心」到「分心」的程度來?動木魚敲擊裝置,進而左右聲音的密集與疏散。聲音在表演的初始階段,因為藝術家的「專心」而達到預設的和諧效果,可矛盾的是,一旦藝術家「察覺」音樂進入和諧狀態,藝術家隨即「分心」。表演的主體於是就在這個矛盾的迴圈當中不斷地循環。作品因此成為一個成就不完美演出所進行的完美崩解計劃。與其把它看作一場聲音演出,不如說它是一個公然表達對表演者的理知所進行的瓦解與不信任,表演者的內在不再存在一個可以被辨識與信任的核心,可供對外在進行有效地表達與支配。這是一個以呈現「失敗」為前提的演出,以不牢靠的人腦,對不準的訊號,成就其坎坷失準的表演。

2012年2月Samaon再度於台北數位藝術中心發表「訊號路徑II:邪惡的共鳴」(Signal PathII: Sinister Resonance)開幕表演中,先前「念起塵動,覺之即無」(Homage to Alvin Lucier),僅能以集體在場的身份與位置,去左右表演者意識的觀眾,這次受邀成為作品的個別參與者,與藝術家共同經歷並完成一個專屬於兩人的私秘音景。現場空間的聲音經過合成器的改造,收納入兩人分享的耳機之中,只要在現場空間中發出聲音,兩人就可以共同創造/改造耳機內聲音的頻率與幅度。而這一切對於其他觀眾來說,則是完全的「保密」,正如中文標題所暗示的:這個藝術家與參與觀眾共同合作的經驗,可能帶有共創和諧的表面詞意,但骨子裡卻可能是邪惡的!

自我履行的身(聲)體檔案:座標化的身體

上述兩件在台灣發表的現場作品,比較像是透過編曲方法學的外部化,將表演現場處理成一個可以以聲音訊號重新加以塑造的空間,其中演出者即藝術家的身體,均透過具穿透性的媒介(音訊)展開於場域之中; 不過這種身體性,是生物性的,即便它透過屬於東方身體觀的「非身心二元論」—念頭的生滅—來加以運作,但是畢竟不直接處理身分政治的問題。相對而言,Samson的新計劃「暴力邊界」(Liquid Border)顯然不容許我們僅僅「以一張白紙為背景」抽象而形式化地來閱讀它的身體性—無論從香港剛剛經歷過的社會運動,或是藝術家個人的經歷來說。創作自述中,Samson寫道:

我們總是把國家與區域性的疆界想像成一種具體的,界限分明的,穩定的事物。至少,就像我們在地圖上面看到的那樣。當香港與中國的疆界是如此清楚地被一道鐵絲網給劃清的時候,我害怕「需要在兩者之間建築一道更重要的意識形態以及文化防火牆的需求」還沒有進入公共的意識之中…這道圍牆,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因而有了形上學上的意義,老舊,破舊的圍牆是我們的前沿,只要圍牆還在,香港人就可以(相安)無事,不會感到急迫感。香港與中國兩地大量人民的移動早在國共內戰以來稀鬆平常的事。但是不同的是,意識形態,文化,以及價值的匯聚。但我卻感受到一股迫切性,有必要在圍牆消失之前去作一個紀錄。

紀錄,成了這件作品計畫宣稱的承諾。Samson系統式地收集中港邊境線上隔離物的聲音。大部份的錄音來自以接觸式麥克風 (contact microphone) 收集的鐵絲網的振動,以及水聽器 (hydrophone) 採集的深圳河的聲音。他從剛解禁的尖鼻咀與沙頭角一帶開始,把錄音拼貼成聲音作品,再將聲音作品謄寫為符號樂譜 (graphical notation)。然而,呈現在展覽現場的,至少有四種不同的文本/檔案:拼貼的聲音作品,將聲音作品謄寫為符號(的)樂譜,包含藝術家身影的邊境田調影像,以及標示出造訪邊境位址的地圖。除了那些涵蓋藝術家身影的照片殘留著寫實主義的痕跡之外,地圖上的標示,指涉的是藝術家踏查的路徑; 聲音則是收集自「隔離物上的振動頻率」聲音拼貼的結果,它是數學化了的,也是在去脈絡化之後被賦予場所位址的文本; 與手工謄寫的符號樂譜一樣,帶有藝術家本人的手跡印記。究竟,這個以記錄之名所宣稱的承諾,紀錄了什麼?

無論同意與否,「暴力邊界」(Liquid Border)針對中港邊界所進行的作品計畫,都在某種形式上回應了香港最近社會普遍的邊界焦慮。照片中藝術家的身影,以及邊界地圖上標示的行走路徑,說明藝術家以「自我履行」的方式,踏查邊界的所在,這件作品似乎是在接受現實政治上不可為的情形下,以最不具實體,但卻最据滲透性的聲音介質,來建築一道關於邊界圍牆的身(聲)體檔案。藝術家意圖以這個身體化的檔案來彌補未來可預期的檔案空缺。正如Samson在其創作自述中所表示的,「作為一位藝術家,雖然我的意圖可能是政治的,我很清楚一個事實:圍籬將來是會拆除的。」然而,如果我們同意這個邊界焦慮,如藝術家所言,主要是有關意識形態,文化,以及價值系統的話,那麼這個自我履行的邊界重演(劃),所記錄的是否是對上述系統均值與單一化價值的哀悼?問題是,香港作為一個均值單一的價值系統,究竟是如何被勾勒與想像出來的?再者,它難道不是與一個想像的「他者」(other)並行之下,所進行的地圖描繪工程?

「暴力邊界」(Liquid Border)仍舊是一個進行中的計劃,這一個聲音藝術作品,將稍早兩件聲音表演中帶有普世主義的媒介性,轉向座標化的身體命題上面來。這個座標一方面暗指邊界兩邊的地域性,一方面指射藝術家在邊界上的行走重劃邊界; 座標化的身體即是作品的趨力(drive),也是作品的能指(signifier)。

「暴力邊界」(Liquid Border)中有一張照片,呈現的是接觸式麥克風貼近圍籬收音的影像(下圖)。接觸式麥克風本來就是只被動收音,不主動放送的工具。這些照片,也像作品的英文標題「液態邊界」中「水」給人的意象:寧靜而不懼侵略性(unaggressive)。然而,別忘了「水」與「聲音」的滲透性卻也是最高的,它們的無孔不入,也是最為暴力的。難怪Samson要提醒我們:聲音,正是這件作品最適合的媒介。這件未完成的作品,以及「拆除中」的實體疆界,連同香港未完成,或者業已經完成卻有待商榷的主體命運,一起捲動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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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ttp://jasper75.pixnet.net/blog/post/30480392-專訪聲音藝術家samson-young-楊嘉輝

(am post, July, 2013,香港,pp.4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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