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昭蘭
Guo Jau-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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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地誌與市郊旅遊脈絡下的影像凝視:陳正才的「圍城X施工中」
 
文 / 郭昭蘭

其實這裡什麼也沒有,除了這個喚做「我們的歷史記憶」的想像現成物。

想像當然不是現成物,但是「我們的歷史記憶」在各縣市文化局進駐經營各閒置空間開始,逐漸被召喚,這些想像素材,在這裡慢慢被具體化,成了政治人物與大眾之間假定早已存在可供使用的現成物。這個想像現成物叫做「我們的歷史記憶」!因為它「已經在那裡了」(ready)了!

什麼時候「我們的歷史記憶」這個「不明對象」竟然變成了現成物?是的,使用這個現成物的人,假定「歷史遺址」=本真(authentic)「我們的歷史記憶」,那個被喚作「我們的歷史記憶」的「不明對象」成了一個方便而容易的指射,它不再以曖昧不明的形象向我們招手,也不再開啓我們其他更遠更多的想像,僅僅不過是在我們慣常而熟悉的知識系統,多加一個「到此一遊」的印記,接著,打道回府。這樣的市郊旅遊,拜周休二日之賜,吸引着遊客與休閒人口。因為「我們的歷史記憶」是如此現成,所以再多的歷史遺址,其實都等同於一個「我們的歷史記憶」。所以九份=深坑老街=鹿港=大溪=(甚至是)景美文化園區。

在ㄧ個原本屬於軍人日常生活場景「馬祖新村」[1]「將軍宅」中,陳正才個展「圍城X施工中」,以具有「內/外」暗示的標題,提供一個與「我們的歷史記憶」有關的對話空間(空間的對話)。在這裡,「我們的歷史記憶」開始產生動搖。

展覽取名「圍城X施工中」,藝術家每天一點點將棄置的屋瓦從屋外的廢墟搬進屋內,這個象徵性的動作,像是宣告藝術家與其處理的空間對象,處於永遠的「施工中」、「未完成」狀態。展場內,逐漸被藝術家以屋瓦堆高的「圍城」,將這些試圖還原的影像,隔絕在觀眾視線可以貼近的距離之外; 軍旅生涯充滿英雄氣概的照片,並不打算給觀眾細節,就正好以ㄧ張張著軍服男人的公務紀念形式,提醒著眷村遺址如何與國家政策、軍事陣線魂縈夢牽。這樣的距離,也順理成章讓失去細節的照片成了一個個堅固的紀念碑; 一瞇起眼睛,就讓人想到比利時藝術家圖伊曼思(Luc Tuymans)。

第一間展間的照片,是被還原的軍旅生涯紀念照。因為檔案來自一個與此眷村相關的老照片數位典藏計劃,數位檔案在此的重現,是經過數位界面的還原過程; 已經被掃進電腦軟體的照片,被藝術家「輸出」,照片原有的邊框樣式也許被保留了,但「一張舊照片」的物理存在,以及它與時間之流的種種生命關係,在這裡,是永遠無法抵達的目的地。業餘者的照片,作為某個曾經存在過的人事物的說明,據說是最有效的。家庭紀念照片,便是第二展間「顯影」主要素材。「院子前的合影」、「爸爸的生日聚會」這類的老照片,並列集中在原來將軍宅飯廳的位址。在這裡,有關「我們的歷史記憶」開始有了「他們的歷史記憶」作為證據與彌補。

根據展覽入口處的作品配置圖(如上圖),觀展的動線上,觀眾看似不斷被閒置的空間打斷。這些中間間隔被標示為「施工中」的閒置空間(如圖),自從眷村居民移出以來,已經納入縣府管理,多次作為提供以眷村為題材的連續劇拍片的片廠—「我們的歷史記憶」,從已經存在的,變成等著被製作的。

就在「倒轉英烈千秋」與閒置空屋並列的轉折處,觀眾似乎從「他們的歷史記憶」,轉進一個與「我」的歷史記憶有關的辯證當中。也是在這裡,這個假定的「我們的歷史記憶」在藝術家的運作安置之下,開始飄移、鬆開。

藝術家安排的動線:圍城—顯影—倒轉英烈千秋—藍綠之間—1-9-4-9,隱約暗示一條從「大歷史」開始,到「小歷史—偽歷史—實物」的觀看路徑,但這條動線也可被閱讀為「陽剛男性的軍旅—私密個人的家族記憶—國家機器政治宣傳—流動時間」;正因為展場座落的廢墟遺址,那些被藝術家以黃色警戒線阻擋觀眾進入的「施工中」空間,不僅沒有打亂展覽的步調,反而適切地以「閒置空間」的屬性,提供諸多照片與影像閱讀脈絡上的錯移與對照,這使得「舊照片」可以承載的,從「我們的歷史記憶」與「他們的歷史記憶」的指射中,逃離出來,成了「我」可以重新再書寫歷史的現場。

「倒轉英烈千秋」是這次藝術家的裝置材料中最具姿態的使用。「英烈千秋」原是1974年蔣經國所主導的第一部愛國電影。藝術家以慢速度倒轉的方式,重複播放這段影片。片中的對白、嚴厲的軍令、英雄死前的吶喊,都如實地成了動物嘶吼般的雜音。不整全的虛影投擲在老舊窗框上,符號與實物的對照,令人聯想有關歷史大敘述的幻象與現實的對比。片中戰爭與軍人形象,隨著影片的宣傳,形塑了軍人的大眾形象,也鞏固了國家的歷史說帖。伴隨著歷史說帖而成立的人生敘述,主導著台灣戰後主體的塑造,如今國共對峙結束,海峽兩岸關係地圖重繪,廢棄眷村所意味的創傷地誌學還來不及重審,周圍更新的大樓正昂然矗立。

最後在第四展間,藝術家更明確把場所空間同時納入可供沈思的對象。「1-9-4-9」以霓虹閃現的阿拉伯數字,暗示時間序列在現場空間的不穩定性與流動性。「藍綠之間」則是具造型考量,散發某種不經意鬆散的雕塑。這些現地收集的廢棄窗框,經過藝術家刻意低限的處理:清洗、排列,以及在毀損的玻璃窗上補上眷村常見的兩種油漆顏色--藍色與綠色--紙版,毫不意外的疊合了當前兩種顏色的政治色彩學。

「圍城X施工中」邀請觀眾對既有的「現成物」進行組構,無論你是這裡曾經的居民,抑或是從別處來到這裡的遊客,試圖驗證心中既有的幻象,或期待一次驚奇; 觀眾在這裡,被保證的,就是繼續自由地與自身的幻想進行對話。這裡,其實什麼也沒有,除了這個喚做「我們的歷史記憶」的想像現成物,等著與你展開新的對話關係。

這裡的物件與照片都像是從肉身掉落下來的皮膚碎屑,脫離了原有的身軀,不具生命價值;僅存的碎屑,只有在身軀已經死去的情況下,提供DNA以證名屍體的身分歸屬; 而能夠賦予這個場景生命的,終究是流動的時間與生命的經驗。這個進入「將軍宅」的展覽,就像藝術家在展題「施工中」所暗示的,是一個持續進行的「過程」,一個不完全的幻象干預行動; 干預的對象,並不是現存的馬祖新村遺址,而是關於「我們的歷史記憶」的單ㄧ性,透過這個展覽,「我們的歷史記憶」工程才正要二度展開,繼續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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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園中壢龍岡的馬祖新村興建於民國46年,原本是分配給陸軍84師的軍官及眷屬,目前功成身退,閒置的房舍在官方主導下轉形成地方文創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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