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嶠
Chen Hui-Ch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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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有所指─林壽宇
 
文 / 陳慧嶠

影子掉進,睜著的眼裡,然後眼睛又掉進影子裡──淹沒在那些眼睛裡──就像波浪,就像翅膀。但在我們的眼睛裡,影子的眼睛冷若冰霜。我們往裡走,黑暗的隧洞。沒有昨天,沒有明天──存在與變化──在另一邊,我們不知道它落在什麼井裡;藍色線條有時變紅。在白色的天地裡,沒人能比得上你…[1]。我們的前面是什麼[2]?我逃向另一處光線,在隨便一張紙上,寫下沒有答案的言語…。

唔,今天不能賴床,非得起個清早不可,跟莊普和劉慶堂約好一同搭統聯客運,到台中去拜訪這位孤獨的隱士(這位在過去我和劉慶堂的耳中,不時聽到,四位1985於春之藝廊舉辦「超度空間[3]」展的藝術家,老因為他而爭議著不同觀點的叱吒人物)。幾小時後,可終於到了台中市,計程車司機早吃定我們是外地人,只好隨他喊價地載我們到霧峰林家。一抵達大門口,一個怪異的畫面映入眼簾;兩側同形的石獅子有著堅硬的圍籬還不夠,居然還用鐵鍊拴住!

這老師的老師,大概已經久候我們多時了,聽到我們的聲音後,即刻出來迎接我們(他還是一樣的挺拔剛愎)。帶領我們進入那曾經顯赫繁華的貴族宅邸(果真是庭院深深深幾許),由二門起到正房止。我們在遊廊間跨過一階一階的門檻,一路聽這出生文武世家的「宮保第」子嗣介紹林家的歷史,一路帶我們觀看這建築物的結構。那是頂厝,這是下厝,那是草厝,這是宮保第。這是大花聽,那是二房厝、二十八間、景薰樓、萊園或戲台等等。然後,再繞回到前頭踏入他起居的地方,一眼看見他那犀利到會傷人的雕塑作品,竟被丟置在牆角。這真是讓我驚訝,怎麼情景如此荒涼!這在我心裡是如此「風流倜儻」甚至老驥伏櫪的傳奇人物,怎會像個老芋頭(台語)般地生活在這裡頭,更邪門的是走進他臥房,竟然一雙醒目的黑皮鞋,擺在房裡的正中央(這究竟在玩什麼把戲?到今天我仍是不明白)!就連他要請我們喝杯水,都得走進浴室裡的窗台上煮沸。言歸正傳,劈頭先問他,你最近做什麼?他不即刻回答,先按下臘腸狗的按鈕(他用來形容收音機的),又是貝多芬那悲壯的交響樂,燃上一根煙後,詭異地笑說:你們聽,現在我只能用這臘腸狗使上記憶來浸聽宏偉的樂章。然後,取出兩個黃長壽的煙盒子,充滿紳士的口吻說「阿嶠,妳知道嗎?我幾千萬的財產都在這裡頭。妳看看,妳問老師的老師在做什麼?」然後,打開他的魔術盒,取出銅、銀甚至白色的煙紙捻,一個個的小模型便依次地排列在桌面上,我驚奇地看著那一個個充滿生趣的小模型,卻聽他發出江郎才盡、花拳繡腿或粉末登場的感嘆(當然,依照他的標準,沒有一件模型能再著實地呈現)!

在這命運交織的宅院裡,每件事務都混濁不清──酒與命運皆然。這個戲耍者,夢想著靠著他煙盒裡的戲法再度成為「白色世界[4]」裡的國王──我們對生命的期望與我們真正得到之間的空白,究竟能在哪獲得彌補?而以他劇烈的乾渴,如何去說明,不管哪一口井都無法滿足他?這在兩極之間擺盪:所有與全無的人[5]。這在我眼中是如此地令人又敬又畏的魔鬼,直到今天我才全然地對他改觀。

中飯時間到了,他特地辦桌(台語)叫外燴來招待我們。卻讓我們坐在戶外四合院的門廊中,在日正當中的烈陽下,一面吃飯還得隨著太陽的轉動,而不時地挪動桌椅至陰涼處,一面講話得一面壓著被強風吹亂的紅塑膠桌布和碗盤;就在這手忙腳亂的景況裡,聽他講述他的一生。先乾三杯再說──天啊,又來了!當1986賴純純拿到「現代雕塑」首獎時,早已交手過招,在松江路的火鍋店裡,連乾了六杯啤酒,喝得我團團轉,劈哩啪啦地戮了他幾句;喝得純純哭的落花流水的(奇怪,得獎不是應該要高興,也許是樂極生悲吧)。然後,他望著一晉晉的門檻伸出小指比喻自己是個小小小的「末代皇帝」,說起他的童年往事,說起他在這裡出生受著日式教育在法國娶妻生子,又輾轉至英國定居、再婚並執教於皇家藝術學院的歷程;同時亦夜郎自大地說他的初夜是被侍女調教的,我們一面聽一面半信半疑地哈哈大笑!也才從中了解到,他為何會不時地回來台灣。

這個在60年初受「硬邊繪畫」和「極簡主義」影響,研習建築和美術的藝術家,嘴裡常唸著無來無去、無上無下,冷酷無情地本著禪宗的絕對精神運轉他的世界──屬於他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的形骸無關,更不會因時空轉變而有所影響或停輟。當然他說過:「一個人是不能丟棄感情的,但是說感情、說故事的東西留給電影、電視、攝影或文字去做吧!畫家只要有一個純粹的觀點──做其他藝術都達不到的形式──美術是個絕對的邏輯。每個畫家都有感情,但不是每個畫家都有美術,有感情的畫不是美術,如何表達才是美術。而所謂的抽象是從英文Abstract翻過來的,觀其意就是去掉所有不需要的東西,最終的存在是一個「無」;作品是觀念的層次,但必須穿破所有的層次來表達自己的觀念。」最簡單的就是最複雜的;無論他的作品是如何地白中之白、白上有白或「全白的等候[6]」,他要表達的是內心的風景,想看而未看到的東西,他要畫他的祈禱!白色是最平凡、通俗,讓人既舒服又不舒服,是最神聖也最哀傷的顏色。他教會我思考和堅持;每回對他提出質疑,他總是對著另一個人說 “What do you think about this?” 轉了一圈後,會再回過頭問:妳的看法呢?說來聽聽!也許,這也算是他教導的蹊蹺之處吧(Who knows?)。

他的最愛是白玫瑰和駿馬,告訴我照顧植物不容易,要付出愛和時間的(我跟莊普兩人暗自竊笑,是不是跟他對待作品的態度一樣,每枝花梗非得筆直,不得亂蓬)。直到去年他第三任的太太回來時,我們仍舊可以從照片中看見;他穿著牛仔褲在法國中部的農莊,拿著耙子耙著乾草餵食種馬,花圃間仍開著一朵朵奇艷色彩的花蕾。他愛馬也了解馬到竟然能馬痴地舉起來福槍,將一匹匹的愛馬注射麻藥後給全全射殺了;就在他定居的威爾斯古堡,剛又定下一部勞斯萊斯和聽完一場盛大的音樂會時,接到一通電話──被宣佈破產後(什麼原因我不清楚)。而當時他的畫廊代理人,亦希望他的作品能否改變風格應映潮流,他當場對著那猶太人翻桌,斥罵:你當我是妓女,你說如何就如何(當然是解約了,但至少活出尊嚴)?這1964曾在「第三屆德國文件大展」展出過,從1958至1979於歐洲各地舉辦過17回個展以上的藝術家,命運就此改寫了。就在他不時回台灣造訪我們的當頭,教我們思索美學與技藝的關係,文化和文明的差異;這不時叮嚀我跟他去英國或法國實習,要我一定要學會說英語,亦不時提醒劉慶堂,藝術家個個都是魔,你這是在跟魔鬼打交道的精神導師林壽宇(Richard Lin),在我1995個展時還特地來探頭,說我拿針戮他;而當另一位畫家問他對他作品的看法時卻說:沒戴眼鏡看不見的人。這個說話尖銳、思路清晰受我景仰和敬愛的導師,當他坐在伊通的桌旁,看著我拿著水管對著玻璃缸注入水時,竟要我放一半就好,我頑強地回他,那是你的手法,讓我注滿再說嘛!當然,我還是照著自己的想法去呈現。然後,又對著我那兩座不銹鋼的四角,說這是骰子嗎?挑釁地把煙盒放在作品上,問「阿嶠,這算不算作品?」哼,我早學會閃避他的問題:你說呢?

他不是唯一一位在連續的牌列中、在裂罅與鬥爭中尋求路徑,以將內在的轉變表達於外的人。這個80年代在台灣藝術生態好似煉金術裡的魔術師,當他好像成功地配置了其他人的故事時,也許他的故事卻已經被遺失了!也許他的期望落空了;留在瓶底的不過是鉛塊──你們真的相信你們能仿造我的技藝?你們在爐裡攪和的究竟是什麼東西[7]?也許,留在瓶底的不是鉛塊,是汞合金!這象徵水星,代表著語言之神,代表著某種神秘的交感關係──存在於分析者與被分析者之間,這唯有透過象徵,瞥見藏匿於潛意識裡的動機,驚覺到自身的參與時,才會意識到這「交感關係」是存在的[8]。也許,這都只是我唏吁的猜測。

「我們的前面是什麼?」儘管我仍想不透它。但是他的絕對知識與絕對意志,或者說是理性,卻有如指南針般地為我創造出一種積極的想像力,讓我在心靈暗流中認識了自己,並融入我的創作世界中──它的變化過程(Becoming),是一種有意識的、自我中介的(self-mediating)過程──在時間裡外在化了的精神(Spirit emptied out into Time)。然而當理性,最終帶著興趣與種種預感進入了一團混亂的表象之中,儘管我心裡確定目標為何;我卻尚未穿過這些表象,而使得自己的創作語言更加清晰與明朗,或對自己的整體意識有著巨細靡遺的掌握。大概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如此的轉折點,被迫通過一條狹窄的走道──通過之時,他會對自身與日常生活的信心更為增強與確定…[9]。

青春、成年、衰老與死亡──就如他感慨地道出那兩隻石獅子;太凶惡了,不拴住,會跑掉(被偷走)!然後,我們也該走了,在他那渺遠而孤寂的神情中,目送我們離去──卻於我心裡留下內省性的日記!這發生在1992那一年。這個告訴我從哪裡摔倒,要從哪裡爬起來的人。明年,他將70大壽了──但願你記得,你自己說過要回來看我們的!(2002/12/11)


林壽宇:1933/1/31 定位星:水星(第4宮),天王(第7宮),火星(第12宮)
上升天秤,太陽水瓶,月亮牡羊,水星水瓶,金星魔羯,火星處女,木星處女,土星水瓶
天王牡羊,海王處女,冥王巨蟹,凱龍金牛,北交雙魚,幻月雙子,福點射手,宿命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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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尚•米羅(Joan Miro)對林壽宇白色系列作品所發出的讚嘆。
[2] 作品《我們的前面是什麼?》1985現代雕塑得獎作品,作者林壽宇。
[3] 春之藝廊《超度空間》1985,莊普、賴純純、胡坤榮、張永村聯合展出。
[4] 歸國首展《白色世界》1982龍門畫廊,作者林壽宇。
[5] 參閱Italo Calvino《命運交織的城堡》,時報出版,林恆立譯。
[6] 作品《全白的等候》1969,作者林壽宇。
[7] 參閱Italo Calvino《命運交織的城堡》,時報出版,林恆立譯。
[8] 參閱Maggie Hyde《榮格與占星學》P.340,立緒出版,趙婉君譯。
[9] 參閱Lloyd Spencer《黑格爾》,立緒出版,黃訓慶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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