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嶠
Chen Hui-Ch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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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風揉皺的面孔─謝德慶
 
文 / 陳慧嶠

房間在搖蕩,寂靜在觀看;獸籠或編號的圍籬?所有的牆壁都在變形,都在飛升──每個角落都成了世界的中心──無形的晝夜,修辭的面具,這一切,都在一個漫長的瞬間倒塌──思想成為現實,奴役的脊背長出了翅膀,世界變的真實可感──監禁的雙臂撫摸著牆壁;把永恆刻劃成空洞的鐘點,把分鐘變成囚禁的歌聲[1],把時間變成銅幣和抽象的糞土;榨出生命的汁液。難以形容的面容中的面容…。

我繪畫的主要動力是受梵谷影響最大了。就是說我的畫在創作的過程中全是用梵谷的作畫方式完成的。(妳也許會問:「我怎麼曉得梵谷的作畫方式?」因為所有的事物的真確性是要主觀的。所以我以我的主觀來說明著,還希望妳能了解。)意思就是說忠實自己是最好的判別。也是最懇確的說明。我的意思是說我由梵谷的表面進入到梵谷的內面,而在我的畫面上,妳可以看到我過去的某些畫跟梵谷的很像,但現在的作品卻完全不一樣,但它還是受梵谷的內面力量影響的。(由現實脫離進入自己的方式而後注入。)[2]

沒想到(也不真那麼感到意外),他的計劃就在1994年1月29日下午2點整,假台北國際會議中心102室實現了。1993那一年3月某日下午,有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在伊通三樓展場(現在那把鐵梯子)的牆角下,已經多久了我沒注意,發現時只當他是一般的觀眾,其實看起來更像是流浪漢,於是不敢多去打擾或詢問。可是,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的過去了,我不時故裝無事般地走過去探一下頭,實在按耐不住,打電話請劉慶堂上來看看,我們兩人竊竊私語一番後,決定再觀察,因為看起來沒什麼攻擊性,挺溫和的。又過了一個小時,實在太奇怪了,看展覽真要這麼久嗎(或者根本也不是在看作品,難不成是要佈施)?我決定過去探個究竟,請問你是來看展覽嗎?他只對我微笑點點頭,那麼你要喝水嗎?不不不麻煩了,謝謝!我…我可以坐在這裡嗎?這裡感覺很像我家。喔…你也是做創作的嗎?他點了一下頭。請問你的名字是,他結結巴巴地講話好像很吃力,我的名字是謝德慶(謝德慶這名字好像聽過,當時我非常地無知,有眼不識泰山),喔。趕快跑去倒杯水(藉機偷偷打電話給陳愷璜,問他知不知道這號人物,他說妳確定是這個名字嗎?沒錯啦~~!他是很重要的藝術家。喔,那你要不要過來?我馬上過去),端了水去給他,請他不要走,說有人想見他。20分鐘後陳愷璜果真飛速地來了,馬上跟他握手寒喧一番後(他們從此相識成了莫逆之交),傍晚謝德慶的弟弟謝德馨來接他走,感謝我們對他的接待。後來,他就不定期地出現在伊通,但聽得出來,他想保持神秘,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回來。不久後,非常誠懇、熱情地約我們下屏東去他家作客。

於是3月27日我們幾人就相約到屏東他家會合了(陳愷璜跟顧世勇個別過去,我和劉慶堂則由梅丁衍夫婦開車一起下去)。抵達後,自然是被熱烈地款待一番,晚飯後,我們上了他的閣樓;眼前的作品還真多的讓人嘆為觀止!我們就這樣一張一張的看過去,從他1969的紙上作品「春天的墳墓」,一直到1973的「我的軍人身分」,什麼媒材什麼風格應有盡有,看了上百張,看得我眼花撩亂地,卻對那些可觀的作品並沒有太大的震撼(心想,這個人在作畫時一定非常急躁和狂暴。這些作品,真會讓人想到梵谷;後來也從他的資料中得到證明);當時,我只是覺得任何一位對創作狂熱的人,都會有如此的階段。比較驚訝的是怎可能20多年前的每件作品,還有那些媒體簡報,都保存的這麼好(都套上一張張超大的透明塑膠袋)?最後看他「打卡[3]」的錄影帶時,這下我可傻眼了,卡鐘上的時間和頭髮的變化,我簡直看的目瞪口呆。隔天早上,他們兄弟帶我們去海邊走走,看看他們家以前養殖漁塭的廠房,四處繞繞;我還摘了一株開著紅花的仙人掌,作為這段拜訪的紀念。

他回台的那段時間,在伊通常跟顧世勇、陳愷璜、黃文浩、魯宓和黃宏德幾人,談論起藝術與生命本質的問題;也才從中明白他計劃拍賣那些作品。他還說他經過行天宮的地下道時好奇地卜了卦,結果顯示成功率非常低。他問:妳會相信卜卦嗎?不知道,事在人為吧,要拍賣總要有個名目,也許是成立基金會?也許找葉惠芬幫忙,找王紀佩作拍賣主持。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提供電話,整個過程,我並沒有興趣參與,就聽他們幾人在那瘋言瘋語的;最後拍賣現場,我也沒去親睹。伊通自己本身的經營就夠讓人頭痛了;1994那一年還真要感謝他幫忙週轉了100萬。1995他果真在布魯克林買了棟樓房,「Earth N.Y.基金會」就此成立了。1996年收到一封郵件走筆於2月22日,上面寫著「嶠:我很高興妳能參加Earth N.Y.的申請,雖然沒有被選上,但我還是很欣賞妳能按規定的方式提出申請,而不動用我們朋友的關係。祝福妳有好的一年。德慶筆」看到這段話時真令我啼笑皆非。連續六年來,這基金會甄選贊助各國藝術家到紐約進行異地創作計畫,只提供住宿。但是,去年申請改為:不再以提供藝術家到紐約工作室的方式,而是以贊助藝術創作的計畫為主軸。

這1974參加船員訓練,之後於7月13日以跳船方式非法進入美國費城,至1987年大赦時,才得以入籍美國居民。從1978-1986在紐約完成了五件各為期一年的藝術行動(Performance Art),在執行戶外生活一年時,因為在商店外跟人爭吵而被警局拘留15小時,藝術行為被法官理解而尊重,受審時被特許站在法庭外,以對講機跟室內的律師保持通話,結果被判「妨礙治安罪」,同一時間獲判「服刑期滿」而結案[4]。從1986/12/31-1999/12/31藝術行為停頓;但仍在創作,只是不發表。然後2000/1/1於華盛頓的賈德生紀念教堂二樓聲明:這13年來「存活」本身就是藝術,並且以後不再「做藝術」,繼續這樣存活著[5]。同年「第四屆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謝德慶被提名,但他婉謝了…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的對話總是非常地短促、靦腆和認真,非常地吹毛求疵。當他送我一套他完整的創作資料時,我才漸漸逐步地了解到他的創作行動,或甚至什麼是行為藝術?尤其聽他說與另一位女藝術家Linda Montano用8尺長的繩子綁於腰間[6],不得碰觸彼此的身體一年時;那種人性的殘暴面,甚至必須忍受對方跟別人上床的場面,一年的日常生活從合作到互相對立的煎熬…。那條繩子拉扯的力量,幾乎讓他們痛苦地想致對方於死地的處境時;我終於明白了,這種向身體或極限挑戰的體驗和能耐,豈是超人可以做到?

他的藝術行為,讓我想起了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我思」的主體,應當是「自我」存在的意識或自明。不應當是思想的心理現象而已,它是一「思想之物」,或稱為「實體」。但所謂實體的全部本質或本性,只是思想而已,此外沒有別的。而這自明的規則,是決不承認任何事物為真,除非我自明地認識它是如此,就是說小心地躲避速斷和成見,並在我的判斷中,不要含有任何多餘之物,除非它是明顯地清晰地呈在我的精神面前,使我沒有置疑的機會。自明和臆測相對立,臆測的真理,不是直接呈現在精神之前;自明不需要別的,只要看他呈現在精神之前的事實──也就是行為的單純性和直接性,而這單純而直接的認識行為稱為直觀;在絕對確知和無知之間,不容許有任何其他知識存在[7]。而謝德慶如此濃烈的個性和意志,以他最大膽、極端和直接的方式──行動(Action),來證明和挑戰他自己的意識。那一年的自囚,他說開始時真的很難熬,能想的都讓他想遍了,有時甚至無聊到搜尋地上的毛髮…。聽他的談話或描述這些經歷,沒有自視不凡的地方,或者該說,從不超出他自己真正的感受;他只是把他所體驗到的真實,所碰觸到的現實,用最真摯的聲音表達出來而已,使我們觸及到那些不易觸及的東西(我只能自囚在自己的想像裡,要我自禁不出門一個星期都做不到)。

我多多少少地相信,我們用以進行思考的字語性觀念,通常會遮蔽我們對於外在世界的知覺。這是由於不斷地努力要把所經驗到的事物或感受轉變成符號,以適合我們自己比較可以去理解那些抽象的觀念。但是,在這樣做時,卻很可能剝奪了事物的很多本然。對於謝德慶的藝術行為,我只能用想像去理解,他所經驗到的世界,也絕不是我用文字能去描述的,我只能臆測。他跟他作品的關係是那麼地直接,直接到你無法進入他所知覺到的世界。或許,他之所以能達到那種令人窒息的境地,是因為他把自己關閉──進入那種令人窒息的「監獄」,屏棄了那些自負的理性主義哲學,那種神人同形同性論、權威主義與非實驗性的科學,那種太明顯的宗教。然後進入非字語、超人類的世界──在這些世界之中存在著「本能」,存在著人內心對「自由」的渴望,它超越其他一切,然而卻又位於一切之中[8]。

剛剛(1月4日正午)為了再證實他的出生時辰,打了電話到紐約給他。詢問一些事情後,他驚訝於我的記憶;哈,有些人、事、物是該永遠被記得的。久違了,謝德慶!你這張臉,我豈會忘記…。(2003/01/01)


謝德慶:1950/12/31 定位星:金星(第1宮),土星(第9宮)
上升魔羯,太陽魔羯,月亮處女,水星魔羯,金星魔羯,火星水瓶,木星雙魚,土星天秤
天王巨蟹,海王天秤,冥王獅子,凱龍射手,北交雙魚,幻月雙子,福星牡羊,宿命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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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發表One Year Performance,1978-1979,地點紐約。自我監禁在一個11x6x8英呎的木頭籠子內一年,不做言語交談、不閱讀、不書寫、不聽收音廣播、不看電視。每天由朋友送食物,把生活所需要的條件降到最低。
[2] 摘自《美術雜誌─從謝德慶的信札看他的繪畫觀》第33輯,1973年7月,作者黃才郎。
[3] 發表One Year Performance,1980-1981,地點紐約。每一小時打卡一次,為期一年。每次打卡同時均攝影存證,打卡單全數經由律師簽名認證。
[4] 發表One Year Performance,1981-1982,地點紐約。生活於戶外一年。不進入任何遮蔽物中,包括建築物、地下道、洞穴、帳篷、汽車、火車、飛機、船艙等。
[5] 參閱《新朝藝術雜誌─當代藝術裡的薛西佛斯》第17輯,2000年2月號,作者胡永芬。
[6] 發表Art/ Life One Year Performance,1983-1984,地點紐約。與女藝術家Linda Montano用8尺長的繩子綁於腰間一年,不論任何時間、地點都在一起,並且不做任何身體上的碰觸。
[7] 參閱Rene Descartes《我思故我在》,志文出版,錢志純編譯。
[8] 參閱Aldous Huxley《眾妙之門》,新雨出版,陳蒼多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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