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嶠
Chen Hui-Ch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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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的陳順築:一個家庭一個故事許多照片
 
文 / 陳慧嶠

去年到北醫探望順築時,一群朋友哈啦地要他記得回來告訴我們死後的世界。他耍寶的笑說:「到時就算知道,我也不知要如何告訴你們。」當時閃了念頭希望他能告訴我,卻仍是嘴硬對著他說:「你不要來找我!」。隨後,他跟大家一起討論起告別式的曲目,說好形式不要太悲傷,一群人比手畫腳哼呀阿的接力唱了幾首他指定的曲子,他開心的哼了「大眼睛」,還說他知道一些友人的八卦。

他出殯後,連著幾天彙整編輯《家族盒子》的作品圖片時,一面熬夜一面整理,心裡嘀咕著順築你為何要交給我這麼多事!這是你的書,如果你還在,給我點靈感和力量...。將第一回修正的版面交出後,疲憊的雙眼終於可以上床休息了,睡夢中突然聽到有人叫我!「嶠,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驚訝的看著有著同樣笑容的他:「順築,你,不是...」
「我沒有死,我超脫了時間與空間的束縛。躺在黑棺裡的時候,突然活了,只是棺蓋太重我掙脫了好久,大火來時我反應太慢,你看,我的食指被燒焦了!」他穿著白襯衫撒嬌地舉起他的右食指,讓我看他那焦炭的指頭後,我醒了過來...。

事實上他在夢裡透過意識傳達給我的,遠比我所能表達的還多許多...,前前後後夢見他好幾回。當他過世的前一天,他時而晃神時而清醒,回家前握著他的手說好明天要再來看他的,他抓緊我的手擠出笑容的說好。但回家後我側躺在床上整夜無法入眠,凌晨4:45感覺有人用雙指輕輕點我的左肩胛,我想是自己太累了乾脆爬起來,坐在床上等候時間時,6:06分收到Ruby的簡訊,說順築5:30走了。同時間伊通天秤的采楓夢到他來伊通探望,跟采楓說了幾句話;水瓶的孝慈說她平常都是8點多才起床,那天不曉得為什麼她5點多突然醒來睡不著...。

從他病發到他走人,我始終東忙西忙的,從沒認真回想他的種種,也不曾落下眼淚,只有當他換到安寧病房走近他的那一刻,眼眶才紅鼻子才酸;想著,他怎還能如此從容,還能如此的渴望創作!認識他22年了(1992-2014),每次跟他碰面總是嬉笑打哈眼睛一瞄地,時間也就隨著展覽隨喧鬧不知不覺地消逝了。我從沒認真想過他的人他的作品,也沒意識到伊通對他是如此的重要,在創作的道途上我早已學會不再品嘗冷暖;沒想到他會這麼心疼我,留了一筆錢說要支助我和伊通...。

海王星

攝影對我而言,是從破破碎碎的生活切片中,去寄託瞬間同意的情緒。攝影不是一種宣傳手段,是將你的感覺喊出來的一種方式。為了要知道我是否真實地活著,我要使看不見的被看見,我作靈魂肖像![1]──陳順築1990

上帝的手指與土星

無論順築的作品在形式上如何呈現,海王一宮的他始終用影像在處理他土星式的「家族記憶」,儘管有幾件沒有照片的裝置作品,也是他記憶中的情感顯像。千百張父親留給他的老照片,開啟了他內在的探索;他創造了一種對於攝影的心感知,隨心所欲地決定它們的位置,用一種個人獨特的創作方式與父親產生強烈的聯繫(Yod[2]在五宮,土星的尖點分別指向天頂的金星與十二宮的月亮)。

這些照片感覺像是劇烈的情感糾纏與共有的歷史,或像受制於傀儡大師手下令人無法抗拒的隱形拉力。那些浮現在他眼前的肖像;彷彿被踩碎的鏡子,被詛咒的靈魂般,在時間即感覺的世界裡,他努力一點一滴地將這些破碎的記憶逐步拼裝。

不論是在真實的生活中,還是在想像的腦海裡,記憶不是我們回憶起來的東西,而是回憶起我們的東西。記憶是一種永遠不會消逝的現在;它窺探機會,突然把我們抓在它那輕盈的手裡不放,在我們的血液裡滑動──將過去的記憶安頓在我們身上,而把我趕出[3]。

太陽、水星、金星與南北交點

他記得某一個晚上,在小島上和父親仰望夜空,星星比路燈還要大,就那樣在他眼前閃爍,那在他心中形成一個很壯大的畫面與意識。每當他在台北覺得無路可走無處可去的時候,那個無可取代的畫面就會出現,彷彿要對他訴說什麼,而他也常想以這個畫面來訴說什麼[4]。

幾世紀前,一個正午,在潘朵拉打開盒子前,我對我的靈魂啐了一口。現在我的靈魂是個沒有色彩的地方,是個小黑箱,黑漆漆的盒子裡滿是亡靈與哀愁;是我對我的靈魂啐了一口的那個沒有止境的中午──一個撲不滅、挽不回的現在住在我身上;同樣的太陽一動也不動地照攝(射)著停滯的景物[5]。

雖然,他總當自己是卡通世界裡的「獅子王」或「海王子」,我卻總把他當成「加菲貓」,還有一種早期瓊瑤小說電影裡的美男子德性,而且那些電影主題曲他幾乎都能嚷嚷上口。但無論他笑得多燦爛穿得多光鮮用的多精緻,在他優雅的外表下總是散發出一種陰鬱的氣質。他說故事的定點,澎湖,或他所拍的照片也儘是陰影[6]。

冥王星與凱龍星

1992年春他就是以這種姿態出現在伊通的,同年,那場《家族黑盒子》的展出,一口口老舊衣箱裡的記憶或拼置的舊照片,橫跨了一個家族四十年以上的秘辛紀實與變化過程;父親與母親,那口「互視」的箱子──彷若說著這個時刻要祈求誰呢?那個我想的人並沒有想我,是另一個人在想;是人們,是你們,不是我們。1993「水相」中的家族群像,被他再次冰冷地密封在靜止的水面中,鼻樑以下全都浸在水裡;二樓的「風象」,不斷徐徐吹動著來自澎湖大海的業風。屏息,窒息;記憶,鄉愁;照片裡所預見的本質,在他的精神世界裡是不可能和其源生的悲愴分開。

1996順築將父親陳金都的英姿轉印在磁磚上,《金都遺址》在宛若神殿的廊柱中,光影似乎封印了人子對父親角色的真實理解與崇慕之情;而《花懺》裡的靈光,是來自他母親陳雪枝1999突罹惡性疾病,撒手人寰,守喪期間拜誦的『水懺』。他對於能用「水」來彌平多世的憎恨與糾葛,有著無限慨嘆。如果『水懺』真化解的了恩怨情仇;對逝亡親人的分捨以及「現世」到「來生」的偏執和幻景。那《花懺》裡遍佈的花朵,不也像是弔祭墳前,向親族家人悔懺前塵往事的句句告解[7]。

正因為照片裡總存有我那將來臨的死亡,這不可避免的徵記[8]──無論是防禦身外的世界還是經受眼前的迷惑,死亡是一切生靈所共有的形式,是永遠填不滿的空隙。生命是墳墓上的舞蹈,愛與恐懼讓我們相見。

木星

我無意開創新的影像語法,去「回憶」擅於遺忘的有限生命。只是,不間斷用熟悉的影像造句,逐一對焦情感的原慾,搭架影像「場景」,反芻我所認知的世界[9]。也許萬物感通,我的木星與他木星合相在下降點上的祂,再次出現上帝的指意,我終於開始有能力打開眼睛注視它。《四季遊蹤》透過磁磚及大幅的黑白照片,倒敘了神遊似的內在經驗,開啟了一趟因人而異的生命感召。

在伯格森的《物質與記憶》中寫道:「影像──表象首先是在理想上被孤立起來,而實際上卻是被連接到其它一切影像上的一種影像;然後,當影像成為一個影像──記憶時,人們就會看到它理想上的孤立成為實際上的孤立,它疏離了世界而在精神層次上變化。」每個人都會在木星落入的宮位裡,追求生存所依攋的更高規律或法則,藉此指引自我存在的方向。無論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我們都會在這裡找尋上帝,或者努力地在現存的經驗架構中,發現真理。

月亮與火星

只要眨一下眼,一切便墬入深邃無底的光纖裡;只要眨一下眼,一切便又重現在同一隻眼睛中──高高的水牆、高高的塔,擋不住鹽水的衝殺;灰色、綠色,《迴家》的形式突然變白。赤裸的水、熾熱的水;被水淹沒的水──你「泅泳」在影像所偽造的水裡。是何記憶,把它懸在不對任何人微笑的光線裡?你撲向你,反對你,逃出海獄的乾渴;卻永遠掙脫不了地底響尾蛇的拍擊...。

行運的木星、天王再次和南北交點匯合,似乎讓你更清楚地意識到要去往何處?你擺脫過往的形式砌了一道磚牆,在牆內體認到深刻的振奮;然而,克洛諾斯(土星)早已奉母親蓋亞的旨令,與海王共同攜手一點一點地腐蝕你消融你,企圖將你閹割在大海的泡沫中...回歸於無限。

天王星

你熱衷行旅間的巨觀微察,《迢迢路》上從具象間離為抽象,延伸現實為異境,隱去時間與地點的辨識,抉擇、頓挫、想望,離去或回返,週而復始的專注行走,一直走,一直走...。有人對我說:一條筆直的路,永遠不會引向冬天。現在,我的雙手直顫,語言掛在我的嘴邊。請給我一點陽光,讓我在太陽瀑布裡洗浴,在我自己身上洗浴,淹沒在我自己的光芒裡──你喝那些水吧,記住你誕生時忘記的事情。

我是不癒合的傷口,是小小的太陽石:你要是磨擦我,世界就會燃燒。把我的淚珠項鏈拿去吧,我將在時間的那一邊等你──光芒在那裡建立了一個幸運的王朝;敵對的孿生兄弟(生與死)順築的獅子與水瓶的我共同結盟,從手指縫裡流走的水就像驕傲的國王一樣冷似石頭的冰。你將在那裡把我的軀體切為兩半,從中讀到關於你的命運的文字[10]。當你的眼睛碰觸到它時,它就像墓地裡閃光的小花,那是一朵被閃電燒焦的小黑花;一朵自我吞食的不死之花。

一個因了煩惱而結識憂傷的人,對於我,我我我無數的「我」的記憶,這一切都出自於性靈上的驕慢。每一個人都有很多的回憶,在可以改變過去的世界裡,順築留住是「風中的記憶」,是「夢境六十四分之一」,是「糖果架」上那個站在海邊草地上的鏡框裡的紅顏,是「傾聽」,是《記憶的距離》,是看不完的《殘念的風景》。

記憶有如兩面鏡子之間的光線一樣,它來回跳動因折射產生出無數的影像、無限的樂曲、無窮的想法來。這是一個數不清的複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時間是不連續的。它是一連串的神經纖維,從遠處看好像是連續的,但從近處看卻是脫了節的;纖維與纖維之間,是顯微鏡下才看得到的空隙[11]。一個家庭,一個故事,許多照片[12];它落葉歸根了,它迴返了,現在《硓古山》中縫合記憶的孔洞。


陳順築:1963/7/25 定位星:太陽(第10宮)
上升天秤,下降牡羊,天頂巨蟹,天底摩羯
太陽獅子10,月亮處女12,水星獅子10,金星巨蟹10,火星處女12,
木星牡羊7,土星水瓶R5,天王處女11,海王天蠍R1,冥王處女11,
凱龍雙魚R5,北交巨蟹R10,南交摩羯R4,福點射手2,宿命巨蟹9

(典藏今藝術第269期,2015,2月,P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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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閱《眼睛的思惟》1990,B&W影像手記1,作者陳順築。在占星學中海王星是跟影像與靈性有關的行星。天王象徵著洞見與覺醒,冥王象徵著轉化與重生。
[2] 上帝的手指(THE YOD)是由三顆星形成的相位,兩顆星呈六十度分別一百五十度指向一顆星,這是個無法抗拒的工作與命運,也像徵著一種創造的能量,是一生要努力的方向,這個使命是永無止盡的。尤其是三個構成點上有太陽或天頂的參與,力量更是巨大。
[3] 參閱Octavio Paz Solozano《太陽石》,桂冠出版,朱景冬等譯。
[4] 參閱《家族黑盒子,陳順築》,田園出版,李維菁等著。
[5] 北交與金星合相在天頂巨蟹,南交點合相天底摩羯的宮界線上,太陽與水星位在10宮的獅子。
[6] 北交巨蟹的守護星月亮在12宮處女與火星合相,南交摩羯的守護星土星在5宮的水瓶。
[7] 個展《花懺》2001,創作自述,作者陳順築。
[8] 出自羅蘭巴特的著作《明室,攝影雜記》。
[9] 個展《四季遊蹤》2001,創作自述,作者陳順築。
[10] 同註三。
[11] 參閱Alan Lightman《愛因斯坦的夢》,商周出版,童元方譯。
[12] 出自順築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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