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慧嶠
Chen Hui-Ch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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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影綽綽中有個燃燒的記號─梅丁衍
 
文 / 陳慧嶠

邪惡之輪,運轉不息;我還活在一個仍然新鮮的傷口正中──語言邏輯的矛盾律──艱難對立的睜眼。政治的現實性,歷史的裂隙與嵌合;使我失眠地在你身上搭衣裳。塵暴形式的言語,心靈是一座被遺棄的廣場…;這廣場上的腳步聲,迴盪在另一個廣場上。在那裡,我聽見我的腳步聲,在這裡回響;在這裡,我很想對所有這些,昨天的記憶,說再見!卻害怕它們醒來──人牛俱忘地[1]──對我說再見…。

這是什麼時刻,每天一大清早,一群人得挺著烈日,聽那擾人的訓話。可是,這一天,從升旗台上傳來:「某某老師,請注意自己的衣著,別穿著「紅布鞋」四處亂跑」(當時因為政治戒嚴,紅色是非常敏感、避諱的顏色)。台下的我們雖很想咧嘴嘶笑,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否則,要你全班繼續罰站。那一刻,我只是聽到聲音,可沒注意到這被訓導主任所警告的老師是誰?

高二上學期時,校方和術科老師們因「打卡事件」,而引起一場抗爭,幾乎所有美工科的老師,都集體連署辭職。於是,那時很重要的素描課程,教師只好一學期一學期的更換。二下1981那年,又換了一位冷嚴的新面孔,班上的同學對他很是著迷,尤其是女同學(放學後還特地到他的畫室去溜韃);所以,常聽到他們議論非非地討論起他「躊躇[2]」或「掩耳盜鈴[3]」等作品。當時,封閉孤僻、懵懂無知的我,只鍾情於離去的蘇新田老師,對於代課的梅老師,並沒有多留意。只記得一天,他要我們全班到「中正紀念堂」寫生,我藏匿在一個偏僻的走道上塗鴉,然後,聽到有個腳步聲從後方走來,不吭氣地在我背後站了許久。我緊張的手心直冒汗、雙頰滾燙,顫抖的炭筆一動也不動地僵在哪…。喔,他可終於打破尷尬的沉默,拿起炭筆,對著我的畫板修了幾筆後,就走人了。望著他掠過的身影,我可終於鬆了一口氣,卻看到他腳上那雙「紅布鞋」,才恍然明白,原來,這就是在朝會上被警告過的那位老師;顯然校方的警告,對他似乎沒有作用。才偷偷暗戀起這位老師,尤其是他那雙犀利深邃的鷹眼,沒想到…他教完那半學期後,亦離開學校了(1982那年,同學說他要去紐約了);對他只留下一種既尖刺又疏遠的印象。

再次見到梅丁衍的名字,是1990魯宓從加州柏克萊分校寄來的信件裡,提及到他們一起在「亞美藝術中心」聯展的經驗,也談了一些華人藝術家在紐約,生存上煎熬、奮鬥的情況。所以,當1992他出現在伊通時,我可是真嚇了一跳──這不就是梅丁衍嗎?我高中時代的代課老師,他回台了!他當然不記得我,我可還記得他的紅布鞋和焊上滑輪的熨斗及熨在紙上的烙痕[4]。當然,知道我曾是他的學生後,創作上的關係網也就親上加親了;除了一同聯展、喝酒談話、比比腕力,甚或伊通的舊門牌也被他收藏去了。說到談話,他那辯證不竭的雙關思考模式,挑釁暗諷、捉狹調皮,甚至挖苦式的幽默;好幾回在伊通嗓音迴蕩地沉浸在你來我往的對話中,表露無遺(突然閃到他「鞋舌」那件作品)。當然,談話或溝通並不是為了填滿時間,相反地,是它組織、駕馭了時間。然後,把時間賦予形體、賦予創作,因為沒有形體的東西是抓不住也無法記憶的。

可是,這個人太恐怖太理智了。閱讀他在1996年臻品藝術中心個展,畫冊內的一篇自述,竟然能將自己二十多年來創作上思考的演變,梳理的這麼清楚!看得我都傻眼了,怎麼寫他呀!他的思維方式總讓我覺得過於緊密、訓詁和沉重。紅色,鐵熨斗,以及對政治符碼(code)的掣肘,甚至剛毅果斷、離經叛道是他傳輸給我的印象。在我眼中,他嚴謹的外表下,內心毫不平靜,充滿了不少矛盾的掙扎與衝突;理性的主體不過是在種種壓抑、箝制和審查下的臨時產物,隨時有不速之客(無意識或慾望的真相)到訪,衝擊著理性的最後防線。看他用鐵熨斗那原始三角所構成的面,在慾望的運流中烙印出馬克斯、恩格思、列寧、史達林與毛澤東[5],就像一個「殘酷劇場」,在這個劇場裡,意識引發行動,然後,用理想去製造騷亂,用聲音去發號施令,用思想在別人的肉體上刻印上懲罰的花紋,然後用眼睛去享受別人或自己遭受折磨的痛苦…。據說反抗,紅色,是左派人士共有的意識──而裸露呢?它代表著所有「自由」中最珍貴的,也是所有價值中最受到威脅的字眼[6]。雖然他說:「即使我使用富有『政治』色彩的符號語言與圖騰,但是我的目的並不在闡揚任何政治理念,而是試著說明我的創作能源,如何從環境的思考中轉換為藝術形式的某種可能性;只能算是用來溝通的一種工具[7]」。但這究竟溝通了什麼──是否我們都身在同一個陷阱中,被一個在腳下突然變為一個沒有出口的舞台世界所困?人在意識上能夠真正自由嗎?在平等的矛盾律中,我們可以自感覺中解脫的程度到底有多大?哈,如果在政治上我不能插嘴,那麼能不能《給我抱抱》[8],大家席靠而坐,以藝術的角度來暢談「特殊國與國論」?如果這樣還不行,那麼《我可不可以傲慢一下[9]》?

他的作品總發出一種嚴肅性的笑謔,總是干戈四起地裸露出兩岸或台灣自身或他自己對政治糾葛的矛盾情節。在一張「中華民國全圖」的世界地圖裡,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版圖,竟被他抹成一片汪洋;甚至運用動畫假借「乳牛」母子身上的圖案,把弄台灣與中國大陸的關係[10]。而在「梅獨游台灣海峽」裡,自己卻一片丹心孤寂地爬泳在紅色的海域裡,尤其是「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在孫中山拼湊的面容下,所裸露出的毛主席像。這些作品的關係皆在於「與」(and)這個連接詞上。「與」本身就是變異,是一個過渡,一種聯繫,也是一堵阻隔的牆、一塊狹路爭鬥的領地;「與」就是一個複雜的變向,一條逃走的線,是從僵化的二元對立之中逃走出來的線路[11]──巨人以知識淨化自己,以思想製造爭端,在極權的美德下,面容雖連貫了歷史;變化著、奮鬥著。可是在這些偉人一冊冊思想語錄的沖塌下,我們的精神呢?難道,我們不過是權力下荒謬、無意義的矛戟;不過是被自己所信仰的聖像所刺傷罷了。喔,不要讓一座雕像謀殺了你!也許在「太陽與星星的故事[12]」裡,它是一個新的力量、新的權力、新的運動或一個自我推進的輪,但我們能勉強那些星星圍繞著我們旋轉嗎?天啊,有太多高估的覬覦!有太多野心的痙攣,在風箱裡抽動著,並造成空洞。我必須跳開他的政治意識,想想他引用「你的神秘,成為我的歷史。[13]」這句話的用意何在?在他的創作自述裡,就這句話不停地猛在我的眼珠裡打轉…。

問他為何會引用這句話,他說:「巴巴拉‧庫魯可(Barbara Kluger)是80年代崛起的女性主義觀念藝術家,她常截用段語與不相干的影相結合吸引了我。這句話應當是強調「神祕」是生命及真理的本質,但這未必是認同於「神祕學」,反而是具「懷疑論」的傾向,更接近「虛無主義」,為一種激進的批判精神,而非消極的「無為而治」。每個人都自信地了解或掌握了生命的一切,但是這個「自覺」的內容,只是人纇使用「語言」工具推論所得的主觀經驗,未必就是「真理」的全部。但是我們又習慣不斷地用不精確的語言去轉述、轉譯或解讀經驗,乃至最後淪為傳記、故事或所謂的史實。因此,當我說,我了解他人或我認識自己,其實這就像閱讀歷史知識,是同樣的困難。一切知識的意義與價值觀,都是基於不斷的誤判與不確定下的選擇。但是,我們仍嚮往沉醉在歷史的威權中。總之,妳我都是構成歷史的條件,雖然歷史未必會書寫我們。就算我們湊巧被記入歷史,但那只能說我們不慎落進歷史虛構的場域。在書寫者的歷史記載中,妳我又增添了神祕的線路網。」

他說過:創作的神秘性不是建立在無中生有的基礎上──知識是所有奧秘(神秘)的根源。因為知識是由人類的「語言」形構而來,但「語言」卻是認識世界的主要障礙。他認為「語言」是揭露世界亂源的罪魁,它可能更迷惑了「世界的真相」。嗯,似乎每一種語言裡面,都包含兩種語言──一種是溝通性的、資訊性的與倒敘性的。另一種則強調表達性多於溝通性和資料傳遞性,它的存在大多並不以再現思想意義為重任,有時甚至視本身的存在為終極的意義,而不再扮演媒介的角色,而呈現出一種模糊晦曖的狀態[14]。也許,神秘,是藝術所發放的符號中,最純粹難解的時間形式;是一個沒門沒窗的世界。它的存在並不是相對性的,而是一種獨立自主的內在擺動,存在於我們體內的一種無限定性的抑揚變奏;可感卻難以捉摸。這大概是為什麼「禪」經常以「悟」來表達對世界的體認?可是,我認為好奇心停止是件更可怕的事,再沒有比好奇心受到壓制,代之而來的更壓抑的絕望;是好奇心讓我們深凝而探索真相,我們若還不知道自己是由什麼製造而成,只有一層薄薄的勇敢的外膜認知,怎麼可能有真正的覺悟?

而歷史呢?歷史是一個極端的經驗主義,不是依據一個無上意志、一個超驗理智或一個歷史主體而運行。它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環境,它不停地呈現事件;甚至勝過恐懼,勝過我們的理性判斷。置身在歷史的洪流與運動中,並不容易知道洪流的源頭,亦極難預測洪流的終結如何?我們無時無刻地無不陷入歷史悲情、甚至矯情的泥沼裡,在事實與杜撰、解放與奴役、挑戰與越軌、繁衍與變更的衝擊下,隨著潮流飄蕩,隨著時間混淆,隨著事件燃燒自己,而不知去向。歷史的意義──也許,隱藏及壓抑在空無和渾沌中,它是一種洩露底蘊的沉寂…。也許,它是一個神話…然而每個神話中皆有一絲真實…。也許,我們害怕覺悟、害怕空無、害怕歷史性的輪迴;也許,我們真正害怕的是──歷史將我們遺忘…。(2003/3/7)


梅丁衍:1954/02/09 定位星:金星(第2宮)
上升魔羯,太陽水瓶,月亮牡羊,水星雙魚,金星水瓶,火星天蠍,木星雙子,土星天蠍
天王巨蟹,海王天秤,冥王獅子,凱龍魔羯,北交魔羯,幻月天秤,福點牡羊,宿命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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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邪惡輪迴(Vicious Circle),人牛俱忘(中國禪師廓庵,在耶紀十二世紀頃1100-1200,以道家的牧牛圖為藍本,繪製了禪宗的十牛圖)。詳細參閱「世說新語」梅丁衍1993臻品藝術中心個展自序。
[2] 躊躇,1980,油畫,作者梅丁衍。
[3] 掩耳盜鈴,1980,銅雕,作者梅丁衍。
[4] 三分鐘與五分鐘,1982,紙上作品,作者梅丁衍。
[5] 諷刺的紀念碑,1990,混合媒材,作者梅丁衍。
[6] 參閱Milan Kundera《緩慢》,時報出版,嚴慧瑩譯。
[7] 詳細參閱梅丁衍1992誠品畫廊個展自序。
[8] 梅丁衍2000伊通公園個展《給我抱抱─特殊國與國論》的三種美學插嘴。
[9] 參閱典藏今藝術,Nov.2001.No.110,論梅丁衍2001年《我可不可以傲慢一下?》個展,文/王嘉驥。
[10] 牛,2001,電腦動畫,作者梅丁衍。
[11] 參閱《德勒玆》,東大出版,羅貴祥著。
[12] 太陽與星星的故事,1992,紙、拼圖,作者梅丁衍。
[13] 詳細參閱「世說新語」梅丁衍1993臻品藝術中心個展自序。
[14] 同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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