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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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雨仁:死亡是我最好的朋友
 
文 / 孫曉彤

幾年前的一天,在某個畫展開幕現場,我首次注意到這位造型有點特殊中年男子:他面帶殺氣、戴著墨鏡,兩手撐住張開的膝蓋,大剌剌地坐在會場的沙發上,加上一頭看起來像日本卡通「超級賽亞人」的特殊髮型——總而言之,這位頗有江湖氣息的男士,確實和藝術圈內常見的「文人雅士」不太一樣。後來,我才知道,這位怒髮衝冠的大哥,原來就是許雨仁——是的,一時之間確實讓人難以把他的粗獷豪邁的外表,和他風格細膩敏感的細筆水墨畫聯想在一起。

「雨仔大哥,請問你的髮型是刻意弄成這樣的嗎?」我記得這是我認識許雨仁之後發出的第一個問題,跟藝術無關。

「沒有啦!這是天生的,我從小頭髮就又多又硬還自然捲。」許雨仁用力扯住自己的一大撮頭髮,證明它們的牢固和純天然。「小時候我有臭頭,大人就教我這樣止癢。後來臭頭好了,但這個習慣卻養成了;據說這個動作還是一種古老的健髮方式,」許雨仁說:「所以你看,我都沒有禿頭。」

出生於1951年的台南佳里,父母白手起家,許雨仁從小家裡經營的是銀樓和魚塭,在地方家境算是小康以上,家裡五個小孩,許雨仁排行第四。

「那麼,『許雨仁』是你的本名嗎?」我印象中,他也曾經用過「許雨人」這個名字。

「是本名啊,但『許雨人』是我自己改的。後來有一部電影也叫『雨人』,太多人問我的名字和電影之間的關係,我覺得太煩啦,就又改回『許雨仁』。」我問他這個名字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含意,「因為我是下雨天出生的。」許雨仁聳聳肩,很輕鬆的解釋道。

從小就是個對唸書沒什麼興趣,也沒有展現出什麼對於美術的特殊天分,許雨仁在初中和高中時都不讓人意外地留了級;後來高二時碰到一個擅長書法的外省老師,許雨仁就開始跟著老師練起字來:「老師教我臨東漢的《熹平石碑》,當時一開始就寫大字,寫得時候要半蹲和懸腕。」大概就是隸書那種注重結構和雄強筆力的紮實鍛鍊,養成了許雨仁之後繪畫中大開大閡的基本風格;而半蹲加上懸腕的訓練,或也使他一直到今天都維持站著畫畫的習慣。

大學聯考時,許雨仁決定要唸美術系,當時他的成績能進國立藝專或文化大學美術系,因為國立學校學費便宜、加上畢業後可以當老師,許雨仁選擇了前者,然而很快地,許雨仁就發現學校的課程結構並不能滿足自己:「我發現自己畫的和同學很不一樣,而我知道自己是有更豐富的直覺和潛能的。」認定了這點之後,許雨仁就開始自己看書,讀了一批像是卡夫卡之類的存在主義思潮書籍;後來,有個要好的同學建議他可以去跟李仲生學畫,求知若渴的許雨仁馬上二話不說就跑到彰化去。「當時我每週都去,早上四、五點從台北搭火車,因為要省錢所以搭慢車,在路上也沒閒著,在火車上我一邊畫速寫和寫札記,總要下午兩點才到得了彰化。聽完老師上課,晚上再搭車回去,到台北常常是半夜了。」許雨仁說,當時六十多歲的李仲生其實沒有教他太多繪畫的技法,而是直接切入藝術史,講述內容包括二次大戰後西方的抽象和超現實主義等藝術流派的來龍去脈,李仲生把重點放在這些藝術思潮的演變上,然後建議學生應該在自己的創作基礎上,作出適恰的調整。這段經驗,帶給許雨仁在創作視野上很大的啟發。

年少時期的燦爛歲月,重新由當事人的口中說出,總帶有一點泛黃懷舊的浪漫色彩。然而,其實在許雨仁的內在深處總是有什麼東西個惴惴不安、隱約地騷動著。「我現在回想,死亡在我的生命裡,一直很近很近。」許雨仁說,自己在藝專時,就有個親近的同學,喝農藥自殺身亡,當時的他雖然感覺受到了很大的衝擊,但還沒有意識到那張死亡的臉,正忽遠忽近地於週身盤旋。

大學畢業後,許雨仁很「幸運地」抽中了當時必須前往外島當兵的「金馬獎」:「當時我真的不覺得那有多嚴重,上船時好多人在哭,而我還開心吃著部隊發的便當。開船之後,密閉的船艙越來越悶熱,有人要求到甲板上呼吸新鮮空氣,但長官不准,因為此時尚未離岸太遠,以前發生過有新兵就這樣跳船逃跑身亡。船就這樣顛簸前行了一兩天,好多人受不了都吐了,船艙裡到處躺著人,空氣裡瀰漫著臭酸的味道……」

「在船上最多人吃的就是泡麵,就是那次經驗之後,我再也不吃泡麵了。」許雨仁說道。而在從小國民黨教育下堅信總有一天要「反攻大陸」的許雨仁,也在那個時候知道那些政治格言全都是不可能實現的神話:「士兵才到沿海就虛弱成那樣了,是要怎麼打仗?」

聽說就快到了金門,年輕的許雨仁滿心期待地搶先跑到甲板上,想像中的小島風情還沒出現,首先映入眼簾卻是福建沿海綿延不斷的山嶺。「在金門的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我人生巨大的分水嶺;在那裡,死亡是如此的貼近。」當時,金門還是「單打雙不打」的戰場,昨天還在活蹦亂跳的同袍,隔天不小心就變成一具屍體;而處在孤立的外島,一時心理調適不過來的新兵自殺的事,也時有所聞。關於死亡,在這個荒謬的島嶼上,卻顯得那麼日常、那麼接近。

「在一處山洞的鐵柵欄裡,長年囚禁好幾個老兵,每天有人給他們送水送食物,但只要一有人接近,他們就大吼大叫。你看著他們,會覺得他們根本不是人,而是一隻動物。」許雨仁聽說,那些老兵從大陸老家被抓來當兵後,因為受不了戰爭的殺戮和殘暴,於是在壓力下崩潰了,發了瘋的他們變成了殺人機器,在戰場上癲狂似的見人就殺——在戰爭時,這些人是致命武器,然而當戰爭結束,他們卻變成人們眼中可怕的瘋子,再也無法返回正常社會的他們,只能這樣被永久地被監禁著。

「當時金門還有軍妓,其中有兩個特別出名,一個是豔麗妖嬈的辣妹,另一個則是清秀樸素的文靜女子。」許雨仁說,當時擔任軍妓的,大多是犯了重罪的女受刑人,因為可以縮短刑期,所以自願到金門來:「我一直對那個良家婦女很好奇,因為她看起來就是應該和犯罪沒什麼關係。後來我才知道,她犯的是殺人罪——她親手殺死了搶走她男人的情敵。」

種種故事和遭遇,帶給許雨仁內在很大的動盪,感傷和憂愁的情緒自此在他靈魂的深處烙下了難以抹滅的痕跡,生命的存在和消逝輕易的就像是輕盈飄起的羽絨,一陣不經意的海風,就能把它吹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在金門的日子,許雨仁畫了許多草稿、也寫了很多筆記,但都因為軍中嚴守機密的規定,全數都被長官沒收而一張也沒留下;於是,唯一可供參照的,就只剩下鎸刻在腦海的記憶。「我感覺我死了一次又回來。」許雨仁說。

退伍之後,1979年許雨仁在當時的美國文化中心辦了個展:「80年代的美國,特別是紐約是當時世界現代藝術的中心,有機會我當然也想去看看。」和妻子張金蓮結婚生子之後,因為岳父長期居住於美國,所以許雨仁便有機會到心目中前衛的美國一探究竟。「當時在紐約也有一些台灣藝術家,大家都抱著一種『闖天下』的意念。」許雨仁說:「但我沒有,我就是到處看看玩玩,整天逛畫廊、看電影。」那段時間,許雨仁為了生計從事過許多職業,甚至包括運貨員這種勞力工作;他甚至做建築設計和室內設計,也曾經西裝筆挺提著皮箱當起珠寶推銷員:「反正我就是賺多少花多少,沒什麼目的。」看起來許雨仁在美國晃晃蕩蕩,但他內心對於所謂的「美國夢」其實早已有了自己的定見:「那裡就是白人的世界,不管你在怎麼成功,你終究是黃色的。」許雨仁說:「我知道,總有一天,我還是要回到自己的土地。」90年代,許雨仁結束了這趟旅行,帶著太太和幼子回到台灣。

「我覺得,人類的文化就像是一條河,如果用水的思維來看文明,就會發現藝術要講的很多東西都是一樣的,不同的只是表現和形式語言之間有界線。」如果用同樣的邏輯,就更能解釋為何許雨仁的作品脈絡,有時很難用風格轉變或是時間順序來歸類——因為,對許雨仁來說,不管是滿佈凝重筆觸的油畫、或是空白畫面中幾屢輕靈斷續的細筆水墨,都是他人生經驗和靈魂面向中的局部;它們都是許雨仁,卻又不能全然代表他全部的內在面貌,唯有將之視為一個整體,你才有更趨近和清晰的可能。「除了創作,其他的事我都很隨興。」言談之間,你很容易發現許雨仁性格上一種特殊的鬆散,然而那並非是全然的隨波逐流,而是如同看似無形流動的水,總是在行進之間保持著某種聚結的秩序,波濤洶湧或是細水潺潺,置身其中,你總得找到一種自處的平衡。

但是,許雨仁不是沒有傾斜過。

「就像是一朵很美的花,卻忽然落了。」許雨仁唯一的兒子,兩年前,在正值燦爛的二十出頭來歲,無預警的、決定離開這個還在悠悠流轉的世界。對此,許雨仁沈默了、或許也是啞然了,一向以開明形象自居的父親角色,瞬間就崩解了。 在眾人面前,大多數時候,他在人前維持著可能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為什麼要這樣做的堅忍面目;然而,好長一段時間,人後的許雨仁只願待在兒子的房間:「我就在他的床上看電視、吃東西,累了我就睡覺,醒來又重複一樣的事。這樣一待就是好幾天。」

「我讀過奧修(Osho)的一句話,他說,死亡是你最好的朋友,而且是永遠的朋友,因為它隨時都在發生。」許雨仁說:「兒子過世之後,我才知道死亡原來離我這麼近。我想到,做為在世界上的一個人,我的父親和兒子,卻都已經死了。」

「我現在的人生重心就是:好好活著,然後等死。」許雨仁又恢復了他一貫鬆弛的狀態,很瀟灑的說著。「等死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做,反而是在等下一步的超越、要把握事物更深的意義。」許雨仁說,哪天他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就要找一個很棒的地方,最好是倚山傍海,一邊畫畫、一邊玩樂,然後默默地、開心地死掉。

「現在我最喜歡的是台東三仙台那個地方,有山又有海。」除了三芝的工作室,許雨仁在台東的海邊也有一幢老房子,不在台北的時間,他就是在哪裡生活著。「我喜歡一個人單獨的狀態。愛情最理想的狀態,也是應該要兩個人都非常獨立,但又在知覺上有很自然的呼應,而現實上的依賴越少越好。」許雨仁說,否則那就不是愛情,而是現實的應付、是生命的拖磨。

「以前酒駕還沒抓得那麼嚴時,我最喜歡一邊開車、一邊喝點小酒,開車在台灣東部的路上,看著風景、有一點點微醺的感覺,多爽。」許雨仁說:「旅行啊,其實就是在找內在的平靜。旅行途中會遇到很多人,遇多了你就知道人其實都差不多,只是有些人比較好、有些人比較奇怪。」

「以前畫畫我覺得是在創造思維,像是『細筆系列』我就覺得是一種絕對的創造。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目前,許雨仁進行的是一種被他稱為「沒形系列」的畫——畫面類似於我們一般熟悉的抽象風格,但許雨仁強調這個「沒形」並不等於所謂的「無形」。「『沒形系列』是我在兒子過世之後發展出來的一個創作過渡,但我感覺這個事件對我的影響已經在漸漸消退——就像吃飯,只有你覺得吃飽的時候,你就會自然地停下來。」許雨仁說自己未來還是打算進行一些大作品,替「細筆系列」做一個總結,也想以五年的時間,完成一件他心目中的大作。「到底我能不能在歷史中留名,我一點都不在乎。只有活著的過程對我來說才是重要的。」許雨仁說自己一向都很質疑宗教,因為「宗教都要人超越生命,但生命是不可能被超越的,你只能希望自己超越。」

「人啊,只能好好活著,吃好、睡好。」許雨仁一手拿著酒杯,從嘴裡緩緩吐出一口煙。

我想起我在許雨仁筆記裡翻到的一個句子,是他在1985年的10月所寫的:「過去只是一個抽完剩下的煙蒂。」或許對他來說,煙蒂就是煙蒂,它不等於記憶、也不等於什麼情緒的痕跡——更讓人期待的,該是下一根煙該會被用什麼方式點燃、該怎麼樣在燃燒中逸出濃郁的氣味,然後在明滅的紅色火焰熄滅之前,人用什麼姿態度過了那沒有形體的、隨煙霧飄散逸出的光陰。

藝外雜誌2011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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