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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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建興:廢墟深處的稀微幽光
 
文 / 孫曉彤

荒蕪的場景,籠罩幽幽綠光之下,火車靜止在圓形的鐵道旁,彷彿一個被棄置的困境,一旁的倉庫似乎正要崩塌腐朽,遠方的城鎮靜謐無聲,渺無人煙的空間是一道遺忘在時空角落的縫隙,地面緩緩升起的氣泡,說明了這個詭譎的狀態原來被包覆在水中,取代了流動的空氣,千萬光年以外的陽光透過水波晃動折射,時間在失落的遺跡中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冰冷的水面下,唯一一個可能具有溫度的是那一尾悠然經過的美人魚,她俯視這個奇妙的場景,猶如神祇或過客,殊不知自己也成為了詭異劇場裡唯一的演員。

如果你以為這帶有強烈超現實意味的場景,是藝術家驚鴻一瞥的夢境或臨時起意的天馬行空,那麼就是對連建興的誤解。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如同軍事化管理著自己的工作狀態,連建興工作室的桌上放著一張不到A4大小的紙,上面密密麻麻寫著連串的數字和正字符號,表格上方還有一小列小到不能再小的方格,方格裡有著幾乎不能辨識的塗鴉。「這是我的草圖,這表格是我的工作日誌。」連建興說:「每一次個展前,我就要開始計算作品件數和工作時間。這是我的精準度。」他指著那些數字和正字記號,向我解釋那代表著每日工作時數和天數,已經完成的作品旁邊就畫上星號,表示「結案」。

如果你事先瞭解連建興的工作模式,那麼你就不會意外他工作室裡其他井然有序的狀態,排列整齊的管狀顏料、從低到高的各式凳子、用資料夾規整過的繪畫素材、牆面上格狀的架子分別陳列他歷年蒐集來的神像和雕塑……連建興指著畫具架上一塊被磨得發亮的木板,說明這塊原本是普通三夾木板的調色板,自從1986年開始他使用至今,已經被油料浸沁和打磨成的光滑表面。「我每天畫畫完都會清理,現在看起來像漆器一樣。」藝術家如此向我們介紹著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工作狀態,而一如過往的還不只於此——連建興說,從大學畢業至今30年,他在創作上關注的主題也始終如一——以景為主,蘊含的是濃濃的土地情感和環境關懷。

「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立志要當畫家。」連建興說道。從小生長在台灣東北角的雙溪,記憶中對家鄉的關鍵字就是山水、煤礦場、鐵道及山那邊的漁港:「以前挖煤礦,山上流下來的河水都是黑的。」出生於1962年,連建興的父母從事漁船五金的買賣,家裡還有哥哥和妹妹,而從小雖然說不上體弱多病,但因是敏感性體質,加上鼻中隔彎曲(直到成年後才被診斷確定)引發的流鼻水、呼吸不順、胸悶、乾眼症……身體的諸多不適使連建興一直對所謂人生感到悲觀。「我身材五短,耳朵小,我一直覺得自己大概只能活到31歲。」

國一那年,父母離異,連建興於是跟著從事美容美髮業的母親開始了經常搬家的生活,因為生活不穩定,連建興選擇了美術作為自己的專業:「當時基隆有很多電影院,我想如果有個一技之長,以後可以畫電影看板為生。」高中二年級如此立定志向之後,連建興就開始了他自律和節制的苦讀生涯——後來放榜,數學鴨蛋、英文七分,連建興的學科總分只比填志願的低標多0.42分,但還是如願考進了文化大學美術系。

「我身體不好、性格又神經質,造成我心理上的強迫感——我強迫自己一定要有目標、一定要完成些什麼、一定要為生命留下一些東西。」所以當其他同儕還在「由你玩四年」時,連建興已經自己賦予很大的創作壓力,鎮日規律致力於畫畫,他把自己定位成一個藝術工匠,苦行一般的修練,使連建興大二那年就獲得雄獅新人獎、大四還沒畢業就已經在商業畫廊展出。

我問他,如此刻苦而不間斷的創作,有沒有遇過靈感匱乏的時刻?「對我來說,靈感不會匱乏,而只有創作瓶頸。」連建興說道:「有時候會對自己有些質疑,但通常過程很短,因為生活總是有不同的事件在發生,就會有所刺激。」

「我會從生活遊歷中尋找感動,然後用藝術的方式進行改造。在這個舞台上,我就是導演。」連建興說自己非常喜歡散步,住家附近方圓五百里之內的大小道路他幾乎都走遍了。「小時候我經常在基隆的小巷道中迷走,那些路邊的壞銅爛鐵都讓我覺得親切。因為焦慮,所以我很好動,常常覺得自己停不下來,所以繪畫對我來說是一個靜心的過程,是玩樂後的吸收和沉澱。」連建興說,他畫中許多魔幻場景,都是童年記憶的反芻。

儘管想法天馬行空,但工作起來的連建興立刻切換到另一個模式——彷彿標準作業流程一般,先是決定展覽所需要的作品件數,然後在紙上畫好全數作品的草圖,接著開始在畫布上完成。「我的腦子就是電腦主機,所有的作品在我腦中其實都完整了,就是要透過手去完成而已。」為了更有效率地運用時間,連建興的工作室就位於住家裡,因為這樣可以減少時間的浪費。

「年輕的時候畫畫累了,我就去舞廳跳舞,我不喝酒也不把妹,就是跳舞發洩精力,累了就回家睡覺。」連建興感嘆:「以前喔,很像有彈簧腿;現在年紀大了、人也變了。」目前連建興說自己的一天就是在住家前台的花圃種種花草,吃飽就在附近散散步。位於台北汐止的瓏山林社區地處半山腰,我們拜訪的時間是正要進入炎夏的6月初,連建興帶著我們參觀他的住家、工作室、門前的花圃及社區的繞山小徑。午後山區的濕氣伴隨著高溫不斷蒸騰,陰暗的天空彷彿醞釀著一場大雨,然而在真正下雨之前,空氣裡瀰漫著濃稠凝窒的濕氣,籠罩在皮膚表面的是一層黏膩的悶熱感。然而快步走在前方、身材細瘦的連建興似乎完全不被這不舒適的感覺所影響,他仔細地陳述那些生命的經驗和周遭的環境,不斷眨著的眼睛表現出他內在從不停歇的焦慮感,彷彿是無可名狀的壓抑感阻斷了外界的種種侵擾,任何他無意接收的、無暇關懷的雜訊,全部拒之門外,他的內在,只有他自己喧鬧而寂靜演出的劇場。

在連建興的工作室裡,除了乾淨整齊,還有大批的「收藏」——舉凡佛像、天主教聖龕、玩具、樂器、公仔……「跨領域」的種類讓人目不暇給,但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它們都適得其所,在連建興某種主觀的內在邏輯下,被排列和安放。「我喜歡物以類聚的感覺。」連建興說,而我注意到牆上掛著兩個牌子:一個寫著「連泡泡」、一個寫著「美術系」。「因為我以前愛罵髒話,所以同學就幫我取綽號叫做『阿炮』。」後來這個「炮」轉化成比較可愛的「泡」,「愛罵髒話這件事我認為也跟我從小性格被壓抑的狀態有關,所以只能用這種方式來發洩。」而「美術系」則是以前文大美術系的系牌:「我這個是正版的喔!」連建興說,1984年前後,包括吳天章、楊茂林、郭維國……等一幫文大前後屆的學長學弟,組成了現在「悍圖社」的前身「台北畫派」,當時連建興也是其中的一員,可想而知這批熱血青年們除了創作,平常打打鬧鬧交情也非常深厚。「有一年學校鬧學運,吳天章就把美術系的招牌拆下來掛在他家門口。某天我去找吳天章,發現他不在家,我就惡作劇把那塊招牌摘下來帶走。」連建興後來回家轉念一想,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徹夜連刻帶繪地「複製」了一個山寨版招牌,第二天又偷偷掛回吳天章家門口,不料吳天章竟然完全沒發現自己的招牌已經被掉包:「後來,系上派人從吳天章那邊把招牌要回去,那塊山寨牌子就繼續掛在美術系好多年,直到系館改建,那塊牌子才被收進倉庫。」

「之前有一個文大的學弟跑來,說他在學校的倉庫找到以前美術系的舊招牌,還得意洋洋的。」連建興促狹地說:「嘿嘿,我這才拿出真正的牌子,告訴學弟說:『你的牌子其實是我做的。』」

「我喜歡破舊的東西,因為那有時間風化的美感。」連建興說道。目前,他正籌備的是下一個個展的作品,而這次他將破天荒地以人物為主題:「以前我畫人物都被取笑,被那些藝術家朋友說我畫的人很俗、很台。但我這次就是要挑戰自己。」在工作室裡,連建興正在進行的是一張以悍圖社成員為主的人物畫——取材自某次的聚餐,連建興把場景改編成太空艙裡,窗外還有漫步中的太空人,布局明顯類似達文西的名作〈最後的晚餐〉。

「我畫過很多廢墟,那是過去時間的遺跡;而現在我畫的是未來的廢墟。」連建興說,從荒蕪中,他看見的是生命的本質。時光流轉,人的焦慮無所不在,連建興以繪畫為出口,在看似頹圮的古老廢墟中,耐心而執著地,開鑿出屬於自己和所處時代的稀微幽光。

藝外雜誌2011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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