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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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致陽︰尋找那片水草豐美之地
 
文 / 孫曉彤

人們經常傳頌一些關於游牧者的事蹟,他們的背景、過去,還有那些充滿戲劇性的經歷;但是一個真正遷徙中的旅人,卻總是很少談起自己的故事,因為他們知道,在旅程真正告終之前,你很難判斷這些情節的孰輕孰重,唯有持續的感知和累積經驗,你才能看清這些風景背後的意義,從而確認它們和自己存在的價值。所以說,他們不習慣回憶過去,也不喜歡談論那些無足輕重的、逝去中的細節;他們活在當下,眼前是遼闊的未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繼續前行。

「你為什麼會選擇來北京?」

「當代藝術只有在草木豐盛的地方才能發展。」黃致陽說道:「人都在尋找適合自己的地方。出生的家鄉不能改變,但是你可以選擇生存的地方。」在寬敞的工作室裡,黃致陽的話語在空間裡產生蕩漾的回音,彷彿某種強調語氣。

藝術家們的個性,和他們的作品,在質地和型態上總可以看見其中相關連的脈絡。在還沒有真實接觸黃致陽本人之前,他幾件知名的代表作就已經儲存在我記憶的資料庫中──1990年代大型裝置〈巢穴〉裡成千上萬、鋪天蓋地的牡蠣殼裝置,大型繪畫裝置〈戀人絮語〉,還有後來以抽象符號構成的繪畫〈千靈〉和〈ZOON〉系列,一直到最近幾年陸續發表的裝置〈座千峰〉和〈一座竹山的自體內燃〉……黃致陽的創作遊走在水墨、裝置、複合媒材之間,從微觀到廣袤,議題上的跳躍和轉換顯然不是他的目的,所有創作的起始,都是源自他對生活環境和生命狀態的直接回應,而也正因為如此,黃致陽沒有被所謂媒材的成見所限制──就好比他那些以濃墨和顏色創作、尺幅巨大的繪畫,你如果僅僅是從傳統的水墨美學角度來評判好壞,那麼這個溝通的過程將是無效,因為在他所謂的水墨媒材繪畫裡,沒有墨分五色、沒有筆墨生動、沒有勾皴擦點染,更沒有優雅深邃的文人情趣,對黃致陽來說,創作從來不是為了緬懷什麼不合時宜的古典情調,而是活在當下、活在現實,直觀於是成為他唯一的出路,不管是好是壞、也不管是不是時不我予,總之眼前就是非如此不可。

因為非做自己不可,黃致陽在這個車馬喧囂的年代,總是顯得有那麼一點疏離,就如同他在2008年的個展「永遠的邊界」中的自述:「在我看來,從一定的時空距離之外看待事物從來都很重要。因此,我傾向於審視人生時,當一個局外人,與主流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彷彿『游移』在日常生活的主流之外。對我來說,『游移』通常意味者對周圍環境和現狀的質疑。可以說,對於生活我有著自己堅持的一種態度,也就是刻意與主流以及或許被他人視作重心的東西保持一定的距離……在北京生活了兩年,已讓我習慣於自己目前這種邊緣人狀態,習慣於在外圍當一個生活的旁觀者。我因為邊緣而享有更多自由,也因為邊緣而少了很多焦慮。我可以作為一個局外人來看待圍繞事件中心的紛紛擾擾,高興的話有時也可以進去攪和一下。不過大多數時間裡我還是與所謂『當代藝術』相關活動這一現象保持了距離……保持這一邊緣狀態強化了我對生活中許多現實狀況的矛盾心情。作品正是在邊緣生活和源自這種邊緣生活的不可避免的矛盾態度的對抗中產生……」游移是為了保持邊緣,邊緣是為了接近自由,而自由是為了更清楚自己的矛盾和位置。所以說,出走其實不是為了逃避,反而是更進一步的追尋。

「我1990年代是混紐約的,紐約是個很吸引人的地方、是很不可取代的。」黃致陽說道:「北京和紐約很像,城市裡都是外來的人,只是說北京和台灣同文同種,更有方便性。我在這個狀態裡,工作和情緒都很自在。」

2006年5月,黃致陽抵達北京,其實早在1993年他就造訪過這裡,原本只是打算再次來看看北京的藝術情況,但一下飛機他就感受到巨大而特殊的能量。「整個氣場就是不一樣。」當時的北京,都在為兩年之後的2008年奧運作準備,城市的建設和發展以一種狂奔超前的狀態高速追趕,那種接近失控無章的發展狀態,帶給黃致陽強烈的震撼──矛盾和可能性同生,混亂和希望並存,整個城市的集體焦慮和有志一同的急起直追,和台灣已經慢慢步入穩定小康的狀態截然不同。黃致陽直覺,這裡就是一個適合自己創作的地方,當下他在十天之內租下了工作室,決定遷居於此工作生活。

「剛到北京,我完全不認識任何人。但我不是來找機會的,我是來找一個創作能夠完全釋放的空間。」黃致陽說自己是那種先做了再說的人:「我很享受自我意志,機會是發生在機遇之後的。對我來說,自我挪動之後,再來就是深根向下扎,唯有如此,你才會有機遇,也才會有機會。」

「現在的當代藝術已經產業化了,藝術家不再是個體戶,也不能像過去一樣孤芳自賞或閉門造車。當代藝術家的工作室更像是小作坊或是工廠,藝術家就是CEO。」北京的環境正好能給予當代藝術家如此工作模式和條件,而自由度和想像的空間,也相對更大、更無限制。走進黃致陽位於北京近郊的總占地1,400平方公尺的工作室,挑高的室內空間一共有800平方公尺,這如一小型工廠般的建築物,就是黃致陽平常起居和創作的地方,在放眼望去一大片廣闊沒有隔間的工作室地面,羊毛氈上一字排開的全是他正在進行中的繪畫創作,而一旁則是繪畫所需、一碗一碗已經調製好的水干和礦物質顏料,按照色調和色階密集地排滿整張大桌,彷彿一個什麼現場裝置。工作時,黃致陽就穿梭在這些畫框間隙形成的走道間,以身體的移動和能量為基礎,將那些色料一次又一次、重複疊加,在畫面上留下抽象的筆觸和痕跡。遠遠看去,你會以為那些畫面雷同於抽象表現主義放縱流淌的自動性技法,但當你前去細看,那些桀驁不馴的速度感和痕跡,其實仍然來自藝術家筆觸的掌控,眼花撩亂、目不暇給,看似一片亂無章法的恣意生長,其實仍然延續了黃致陽一直以來繪畫中具個人風格的視覺符號,只是說,這些微小的單位在不同的情境和脈絡中,產生了迥然相異的效果和意義,而那些不斷掩蓋、顯露,然後再掩蓋、再顯露的過程,也在時間的積澱下,更接近創作者生命經驗的質地。

生命中,黃致陽當然不是全然順遂,波折總是有的,而北京也不是什麼充滿正面能量的地方。「正面和負面的能量加在一起,就形成了很特殊的磁場。而北京,就是這樣很豐富地運轉著。」黃致陽回憶,自從搬來北京,花在裝修工作室上的錢就不知道去了多少──倒不是說他的工作室裝修有多豪華或多精緻,而是在這四、五年間,黃致陽總是重複輪迴在工作室剛裝修好就被拆的命運裡──藝術家的工作室總是位於城市邊緣,而在北京快速擴張的狀態下,城市邊線不斷擴大,政府大力倡導的農村拆遷計畫,連帶影響到在此租屋工作的藝術家。在北京,藝術家真的有如當代生活中一群游牧的人,逐水草而居、逐工作室而居,黃致陽至今已被拆了兩個工作室,目前這個使用了一年多的地方,是他到北京以來的第三個居所。「每次幾乎都是剛裝修好就收到拆遷通知,沒有預警,房東也不會先告訴你。」黃致陽自嘲:「目前這個應該比較沒有問題了。」

黃致陽回憶,剛到北京時,冬天太冷、室內暖氣又不足,太過專注創作就讓身體出了毛病;那一陣子,黃致陽從肩膀、腰椎、頸椎……幾乎全身的骨頭都不對勁。後來,聽朋友說騎馬是一個對骨骼很好的運動和治療,因緣際會之下,黃致陽開始接觸馬術,竟然就此愛上騎馬──2007年,他買下了人生的第一匹馬,時至今日,騎馬已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創作之餘,黃致陽總會抽空到馬場看看愛駒,在季節變換明顯的田野上,舒暢馳騁一會兒。

談起馬術和馬的品種,黃致陽儼然是個專家。他說,騎馬不光是騎在馬上而已,騎馬的過程中,人要學習調整氣息,把自己的身體調整成和馬同頻率。「就是人馬合一的意思。」黃致陽解釋。而真的如當初推薦他騎馬的朋友所說,黃致陽身體上的不適,也因此慢慢消除了。

「跟馬相處比跟人相處簡單多了。」黃致陽說。

季節是初秋,中國北方草原特有的蕭瑟蒼茫,隨著黃致陽在馬上前行的方向,逐漸擴展開來。馬蹄踏過之處黃土飛揚,乾燥的秋風颳來即將壟罩大地的寒意,儘管眼前萬物蕭條,天地寂然,但游牧的人終究持續前行,為的是尋找那片傳說中水草豐美之地。

藝外雜誌2012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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