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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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民中:天堂就在這裡,就是現在
 
文 / 孫曉彤

那個世界和現實一樣,時間是一比一,空間也是一比一,面積可能有好幾個台北市那麼大;那裡的天空有兩個太陽,每天同樣會日出和日落,雲也會飄動,花朵也會盛開。人類的文明在屢次戰爭中被殘缺地保存下來,我們都是倖存的子民,這裡是僅存的堡壘,我們目標就是要重拾那些遺忘許久的尊嚴和理想,在日漸黑暗的世界裡團結起來,一起為了相同的目標奮鬥。

雖然那已經是好幾年的事,但李民中在形容那段經歷時,眼睛裡還是露出閃爍的光。「我是『術士』,我的超能力是吸收生物的能量,轉化成自己的力量,累積到一定的程度,我就可以召喚護法。」李民中很認真的描述:「我們還有一個成員多達一百多人的公會,我是會長,就可以號召大家,結合彼此的力量,一起去打怪和殺龍。」

時間是台北溽暑8月,我們身處李民中位於台北三芝、由精密金屬工廠改裝成的鐵皮屋頂工作室裡,悶熱的午後,汗水不斷從皮膚毛細孔溢出,李民中笑說自從搬到這裡來之後,就發現留了多年的及肩長髮實在很不適合這邊的氣溫,想了想,索性就剪掉了。「在〈魔獸世界〉裡,我們的公會就叫『絕地武士』,」李民中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仔細地向我這個線上遊戲的大外行耐心解釋:「我們公會的格言就是『原力與你同在』。」

「後來因為沒有時間,就沒有繼續玩了,但是我的那個角色,到現在還保留著喔。」李民中無限緬懷地說:「只是永遠沉睡了。」

在偌大的空間裡,靠在牆邊的盡是李民中一幅幅完成或未完成的創作。四個月前他搬遷至此創作,李民中說自己近期的作品顏色更明亮、意境也更愉悅了。置身在這些由鮮明色塊和造型活潑的畫作間,我想到的是「漫遊」這個經常用作詮釋他作品的關鍵字,但對照他數十年來對創作的無懼無悔,無心的遊盪也許只是平常不善言詞的他看起來的樣子,事實上,對那些在身邊經過的風景,李民中可能其實凝望得比誰都久,愛戀得比誰都深刻。

我看著因為描述〈魔獸世界〉而難得滔滔不絕的李民中,忽然之間好像比較明白他畫面裡那些邏輯失序的跳躍性構成,那些記憶的片段、顏色和氣味,通通因為被打散而重新編織出的嶄新繽紛。「就好像是用很久的電腦硬碟的狀態,全部都是片段和零碎的一樣。」李民中自我分析:「所以我能給予別人的就是我唯一的超能力:繪畫。」

從小就覺得自己是藝術家的李民中,1961年出生於台灣台北,老家在台北八里一帶,後來在祖父那一輩時才陸續遷居到蘆洲、迪化街和三重,而李民中從小在三重長大,一直到國小四、五年級左右才搬到松山一帶居住。每天看著家裡牆上掛的祖父和父親的畫,繪畫對李民中來說,就是一件自然而且再熟悉不過的事—李民中的祖父李財福在1932年作品曾經入選第六回台展,與陳澄波和張萬傳等重要台灣前輩藝術家同場展出;父親李仁卿雖然正職是台電工程師,但也曾隨老畫家廖德政學習繪畫多年。生長在如此的藝術世家,李民中在創作上一直都受到家人很大的支持,而自幼就有藝術天分的他,也就順理成章且心無旁鶩地朝著繪畫之路持續前行。

李民中坦承學生時代的自己實在不是愛念書的小孩,光是高中就讀了三所,畢業後終於考進當時以開放學風著稱的文化大學美術系,也是在那裡他結識了包括楊茂林、吳天章……等學長和同儕,後來組成了今日「悍圖社」的前身「台北畫派」。「念文大那段時間真的超開心的,每天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李民中拿出幾張珍藏至今的大學時代油畫作品,流動的顏料、飛揚的筆觸,李民中後來在創作中那種自由和隨性的個人特質,其實早在學生時代就已經非常鮮明。「我看過一部草間彌生的紀錄片,裡面把她那種『一定要畫圖』的強迫症拍得很生動,我當時就覺得很有共鳴,我完全可以瞭解那種非創作不可的狀態。」李民中說道。

雖然作品很早就獲得市場認可,但李民中並未因此自滿而停滯,因為認知到「學生和藝術家兩種身分在創作上相差甚多」,1987年他決定遠赴巴黎深造。「巴黎真的是一個很過癮的地方,每天都有看不完的表演和展覽。」李民中說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上午找個地方寫生畫速寫,中午和朋友吃飯,吃完之後散步去工作室的路上順道看看展覽,下午到傍晚畫畫,晚上自然就會有朋友相約吃飯、喝酒和聊天,而巴黎特有的文化情調和藝術氣氛,也著實讓年輕的他大開眼界。李民中說自己當時是先上完語言學校,因為想省錢就申請了巴黎藝術學院的旁聽生,但後來又覺得應該念個學位,所以考進巴黎的第八大學。「結果,一到課堂才發現自己法文程度不夠好,老師在講什麼都聽不懂。」眼見情況如此,讓一直樂不思蜀的李民中忽然有了一些感觸:「當時也結識一些長期待在巴黎的華人,其實他們的日子並沒有外界看來的那麼好過。」在異鄉,你終究是個外人的鄉愁倏地湧上心頭,加上當時台灣剛好有展覽機會,李民中最終還是決定在1991年回到熟悉的故鄉。

回到台灣,畫了幾年畫,也辦了幾次頗受好評的個展,然而李民中對創作的再深化仍然有所憧憬,那幾年台北藝術大學剛好成立了碩士班,李民中就決定跑去報考,後來當然順利錄取,2002年正式重回校園。我問他當時坐在講台下會不會有點尷尬,因為授課老師幾乎是他的同輩或晚輩。「不會啦,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只是那段時間我發現自己好像漏看很多書,都在補課。」李民中說:「那些書本上的東西其實不知道也沒關係,只是你理解之後,就比較能明白一些人在說的是什麼。就像多學一種語言一樣。」

「在你的創作歷程中,有沒有遇過瓶頸,甚至讓你產生自我懷疑?」我問。

「其實不算有,我一直覺得畫畫就是我該做的事。」李民中說:「只是,如果你在生活和家庭中有狀況,長期處在不順暢的溝通裡,確實會讓你的生命整個停滯,最直接影響的,就是創作。」

「我不是一個擅長表達的人,甚至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生氣。」把內心真正的想法藏在堅硬的外殼深處而不輕易示人,是巨蟹座的李民中過去長期處理情緒的習慣:「當對方表示為了你犧牲很多時,其實是在要求你用一樣的標準回報。但這個態度從出發點來說就錯了。」李民中說,很多事情他現在慢慢地回想和反省,過去以為遷就可以暫時解決僵局:「但其實遷就就是不愛惜自己。很多事情其實沒有對或錯,關鍵都在處理時的態度。」

「人對了,態度就對,然後事情就對了。」李民中說。近期他在台北伊通公園的個展「水水台灣女人,帥帥台灣男人—肖像計畫」的創作自述中有一段如此寫道:「近五六年與汪筱蘋小姐共同生活並淺接觸宗教的思想 意識到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才能做出真實 意識到人跟人之間愛的力量 意識到當下 意識」。我問李民中,滿意自己現在有筱蘋相伴的狀態嗎?

「現在對我來說就是在天堂。」李民中就這麼回答。

「每個人的生命也許都有痛徹心扉的點,你不能消除它,卻可以選擇看待它的方式。」始終在訪談過程中默默待在一旁的筱蘋,後來這麼告訴我。「我和這麼多人相處過,從來不知道兩個人可以相輔相成到這個程度。」李民中說,他和筱蘋都不擅長與人相處或言語溝通,甚至自嘲自己是連接兒子的電話都會緊張的人,然而他卻在2010年年底決定開始進行一個要與大量的人正面相對的「肖像計畫」,這種與自己個性「逆向操作」的挑戰,初衷著實讓人好奇。

「因為我想給人家一些東西。」李民中言簡意賅的說明:「聖誕老人把自己僅有的金錢分給比他更窮的人,我沒有錢,但我會畫畫。」2010年的聖誕節,李民中決定以替別人畫肖像的方式來完成自己「貢獻」的心志—他的方式是先在臉書上發訊息,以六號大小的畫布,替所有有意願參與計畫的人畫肖像,而每件僅收取遠低於他畫作行情的新台幣5000元的酬勞。「剛開始只有少數朋友來報名,結果後來漸漸越來越多人,其中還有很多第一次見面的。」從那時候開始,李民中便展開了他週一到週五創作、週末替人畫肖像的生活。李民中說,一剛開始進行時,他自己和被畫的人都很緊張。「所以後來我就知道要在開始畫之前先聊聊天,誘導他們說一些自己的事,等到被畫者放鬆和安靜下來,我才開始作畫。」李民中說,畫肖像其實是畫家和被畫者一起完成的創作,特別是被描繪對象的表情、姿態、穿著的衣服和當天心情等,都會影響到最終作品的成果。「畫完之後,有人很興奮很滿意,也有人不太滿意,覺得我畫得不對。」對這些評價和評論,李民中又恢復了他一貫隨性的態度,他說,在這個計畫中最棒的體驗是那些互動的過程—在無聲的數十分鐘到數小時不等的時間裡,你和你的模特兒遙望凝視,畫家試圖捕捉那些熟悉或陌生臉孔上的特徵和表情,被畫者感覺自己正在被仔細的檢視,同時思忖著畫布另一邊逐漸浮現的畫面。那是期待和被期待交織的過程,人與人之間有什麼連結就這樣抽象的被建立了,當答案揭曉,畫面上呈現的是被他人重新定義的、自己的臉,你和它佇立相對,不太確定哪一個是你比較趨近真實的樣子。

今年8月中旬,李民中將這兩年來所繪的388件肖像作品一次展出,一張張面孔在伊通公園的牆上撲天蓋地的排開,恍惚之間你以為是什麼現世臉譜,置身其中,你看到的是藝術家用再質樸不過的方式,替他這段生命的歷程做了一個具體的切片。

家裡餐桌上顯眼處放著李民中每天都要吃的、控制糖尿病的藥。「人喔,不吃飯會死、不喝水會死,糖尿病不吃藥也會死。」話不多的李民中其實有種灑脫的幽默感:「總之生物就是要吃什麼才能活下去。」

「對我來說,畫畫就是一件快樂的事;能夠和相合的靈魂在一起,就是幸福。」李民中說道。

藝外雜誌2012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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