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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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贊雲:看見那座生命的神殿
 
文 / 孫曉彤

空蕩的迴廊,並列的梁柱,靜止如鏡面般的水塘從你眼前延伸到建築物的前端,被黑白相紙記錄的是那個沒有顏色的瞬間,但你仍然能從灰色色階的微妙變化中,清楚感覺到那個特定時刻的光線明度;和煦的日照均勻灑在飾有幾何圖紋的牆面上,那些曲線優雅的拱門和窗櫺彷彿已經在此佇立了長遠的時光,在物換星移的更迭中保持自己獨特的身段,那是一種自在,自在到不去在乎曾經穿梭或凋零於此的靈魂、也不介意鋒利明朗的輪廓面目日漸風化成斑駁滄桑、甚至無所謂戰爭動亂蓄意的污衊和破壞,那些承載著信仰和希冀的建築,以及人們以為長駐其中的神祇和天使,終究在此處等待著人們的到來—瞻仰或是致敬,信奉或是質疑,祂們總能聽見你的感懷或怨懟,人們跋涉來此許願,相信特殊的力量能夠指引你通往更豐足的人生。

那些宗廟、寺院和神殿,象徵的是人心對現世超越的渴望,同時也是每一個旅人尋找生命意義途中暫時休憩的驛站。不直視聖像本身,而是那些透過人的意念建造的神之居所,一個不屬於現世的歸宿,用能夠想像出來、最美善、最崇高的象徵和符號來打造,一磚一瓦都飽含對圓滿境界的想像,在繁複的紋飾和纓絡背後,寄託著永恆的平靜和喜樂。我想像一個少年首次看見歐洲那些著名的哥德式大教堂──拔高直向天際的教堂尖頂,帶領你的目光和驚歎直至蒼穹,在那些修道者的悠悠唱頌之下,你真實感受到其中特殊的肅穆和慈藹。儘管可能從來不是任何宗教教義的追隨者,但你開始相信空氣中真切存在的細微擾動。你希望保留這個奇妙的時刻,以轉述、言說、書寫、描繪或其他方式增強關於它的記憶;對年少的陳贊雲來說,他選擇的是拿起相機,記錄下那些信念的載體──宗教建築。

從2000年開始,陳贊雲陸續開始拍攝那些和宗教相關的建物,多次走訪包括歐洲、日本、印尼、越南、土耳其、柬埔寨……等地,拍下那些空間裡微妙的細節和光暈。距離我2006年第一次在台北宗教博物館看到他的個展「永恆的召喚──陳贊雲宗教建築攝影展」到現在,某些他鏡頭下的場域場景,就如同他所謂的「召喚」,至今仍讓我印象深刻。

對宗教建築的留意,陳贊雲說大概可以追溯到大學畢業後的一次歐洲之旅,在那次歐遊中,他第一次看到那些過去只在書上出現的大教堂,年輕的眼睛和心靈為之深深撼動。「從那之後,我就開始關注這個主題。」陳贊雲回憶道。「與其說我對宗教感興趣,不如說我關心的是宗教的核心──有些時刻,可能只是走在路上的某一瞬間,你會忽然感覺到這是一個完美的當下。對我來說,那就是一種宗教經驗了。」陳贊雲進一步解釋:「宗教的用意在於解決生命的迷惘,但我們如果連人為何要來到世界都弄不清楚,那麼其他的事情又有何意義?」對陳贊雲來說,他選擇以藝術創作來進行自我探索,而另一個重要性與攝影等量齊觀的方式,或許就是他不曾停歇的旅行。

談到旅行,陳贊雲可說是箇中行家,而他對「旅行」的定義當然也和時下流行的、小清新的「旅遊」截然不同,這並不是說陳贊雲偏好身陷險境的開荒之旅或挑戰自我極限的冒險犯難,他也在旅行中嚐遍美食、購置特色紀念品,並且不忘追逐那些傳說中美麗的景點,但在這些嘉年華式的觀光客行程之外,總會有那麼一些真正用來「感覺」的時間—這個「感覺」可能是向外的體驗、也可能是向內的覺醒,這個在喧囂之後保留給自己的寧靜時刻,使得即便是事過境遷的多年之後,仍然對旅途中曾經發生過的場景和溫度歷歷在目—過去幾年,陳贊雲曾在《藝外ARTITUDE》主持過「雲遊天下」專欄,在那些樸實真摯的文字裡,他曾經細細描寫自己首次造訪埃及的特殊際遇,也記述了1985年他於香港藝術中心擔任畫廊總監期間,為了籌辦亨利‧摩爾(HenryMoore)的大型回顧展,赴英國接洽時與當時已高齡80多歲的藝術家進行了一次下午茶訪談,而在1986年展覽推出後不到一年,這位對現代雕塑影響甚巨的藝術家就告別人世了。

我在陳贊雲位於石牌的私宅書房中,翻閱著他多年收藏的珍貴圖書,其中包括凱斯‧哈林(Keith Haring)親筆簽名致贈的畫冊、王世襄編纂的《名式傢俱珍賞》1985年印行的首版書,而我腳下踏的是他曾在「雲遊天下」介紹過的、充滿傳奇來歷的古董西藏毯。「一個人活得老就是有這種好處。」陳贊雲笑說。而他住了20多年的家裡擺設就像他生命史的常設展覽:整齊分類排放的CD和黑膠唱片旁是專業級的音響設備,書櫃裡盡是他精選再精選後的書冊,從世界各地蒐羅來的珍奇擺飾排放在明式家具的案頭,在不算太大的公寓住屋裡還有一間專門存放攝影器材和沖洗照片所用的暗房,而在角落的防潮箱裡,還有小心翼翼存放的底片和沖洗好的相片;驀然回首,你還會在牆面上看見他收藏的字畫和當代藝術作品──在這個陳贊雲日常起居、生活和工作的空間裡,什麼都顯得井然有序且各得其所,因為它們的主人以極其講究的「美」的標準為統整—從事了大半輩子與藝術相關的行業,陳贊雲對物件的要求是「眼睛看到的都要美」,他笑說這個吹毛求疵的習慣常常累壞自己:「這讓連買一個喝水的茶杯都很困難。」而不知道是這樣的習慣影響了他的創作,抑或傳統攝影對細節的要求已然內化成他的性格,陳贊雲的其人其作,隱隱貫通著同一種細膩而敏銳的特質。

瞭解了陳贊雲的成長背景,就會發現旅行的經驗早已牢固地鑲嵌在他的生命經驗裡。1952年出生於香港,陳贊雲6歲那年就和媽媽遷居台灣,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對美感非常敏銳的女性,這點無疑啟蒙了他對「美」這件事的認知;在台灣完成了小學教育,初中時陳贊雲又回到香港,畢業後再赴美國就讀高中,雖然從小就是成績名列前茅的模範生,但大學時陳贊雲並沒有符合社會主流期待地進入就業的熱門科系,而是選擇了他一直熱愛的藝術。「我還記得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機,是Canon的單眼相機,要價400多港元。」陳贊雲回憶拿到相機時的興奮感,讓他總是流連於街頭捕捉關於街景的瞬間:「拍照其實是需要思考性的,所以你會發現每個人拍出來的照片都不一樣。」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陳贊雲開始習慣用鏡頭觀察那些建築和風景的種種,我問他為什麼總是很少出現以人物為主題的作品?

「拍人物要有心理戰術,因為你要設法讓對象安心地讓你拍攝。」陳贊雲自嘲說:「可能更進一步的原因是,我不喜歡人。」

「我很愛安靜,為了這個我可以獨處,並且忍受寂寞。」陳贊雲自我分析道。慣於透過景窗觀察世界,在拍攝完成之後又要獨自面對長時間的暗房沖洗工作,陳贊雲非常享受這種需要一個人獨立完成工作的狀態,在完全寧靜且絕對自主的環境裡,他實踐的是對完美的最高要求:「是的,你可以要求自己,但你無法要求別人。」從這個角度看來,與其說他的獨處是離群索居或孤傲自賞,倒不如說是某種與旁人保持距離的體貼著想──為了同時保全自我和他人的完整,你總要有些取捨的智慧。

1977年在美國南伊利諾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後,陳贊雲曾經有過幾年的教職;1983年他受邀擔任香港藝術中心的畫廊總監,在五年任內舉辦過多檔重要國際性大展;在旁人看來,陳贊雲似乎在藝術行政職務上發展得有聲有色,但內心一直嚮往寧靜的他,總覺得香港這個城市快速和商業的調性,並不那麼適合自己。1989年,陳贊雲選擇回到台灣,買下他現在居住的房子,在這個溫暖潮濕的島嶼落葉生根,之後陸續幾年也發揮他長年累積的豐富藝術知識:包括在電台主持爵士音樂節目、擔任藝術機構總監、不時舉辦展覽和發表新作,台北也就成為他每趟旅行後終究要再回來的故鄉。

「也許因為從小遷居各處的經驗,讓我對『家』的概念有些模糊。」陳贊雲話鋒一轉,彷彿靈機一動地說:「這也讓我感覺,整個世界都是我的家。」形容自己旅行時就像海綿一樣求知若渴的陳贊雲,談起旅行的經驗總是洋洋灑灑,而他也不吝在眉飛色舞的敘述中,和你分享那些特殊的難忘經驗,而這些遊記的吉光片羽,也成為他攝影創作時的素材來源。「沒什麼事的時候,其實我還是都待在家裡。」陳贊雲笑說自己在家裡的時間也總是不夠用,因為他總要細心整理家中的細節和物件,包括不時隨心情改變擺設的風格;我忽然想起陳贊雲以前替本刊撰寫專欄的期間,每個月固定總有一個下午,會看到他造訪雜誌社辦公室,帶著一小疊親筆書寫的稿紙和圖片,在角落的案頭仔細地校對稿件──我必須要說,這種古典而純情的作者在當代實在少見,陳贊雲這種對自己文字的講究態度,確實讓人感覺到一種樸素而真摯的情感。

旅行不曾停止,自我的探索也從未停歇,陳贊雲向我分享他2011年才開始的攝影新作「編織系列」──他用剪刀把攝影作品不甚平整地裁切成長條狀,然後將一幅或多幅影像錯落銜接,重新「編織」成一幅只能看見片段的畫面。這些解構之後又重新建構出來的圖像,讓我聯想到生命中最叫你難以忘懷的,總是當時不甚留意的片段,那些不完美的意外和偶然,最後終究架構出你個人歷史系譜裡關鍵的局部。在存放「編織系列」作品的盒子旁,收藏的是陳贊雲另外一系列鮮少發表的作品,那些照片以三張為一組,並置在長形相紙上—父親埋葬在德國墓地的墓碑、繼母的身影及一扇靜止的門。陳贊雲難得拍攝了以人為主的照片,而這些看似平淡的影像在並列之後,講述的是關於拍攝者自己生命的故事和感慨。

「如果我們不能弄清楚人為何要來到世界,那麼其他的事情又有何意義?」陳贊雲說過的這句話在我耳邊縈繞著。如果說信仰的意義在於讓你尋得人生的意義,那麼旅行和創作顯然就是陳贊雲速寫生命面貌的方式—旅途的終點並不是故鄉,而是那座你想望已久的生命神殿。

藝外雜誌2012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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