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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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平:生命最好的樣子
 
文 / 孫曉彤

也許是從偵探電影或是經驗法則中獲得的靈感,我總是相信,要瞭解一個人真正狀態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拜訪一下對方的家:在這個人們感到最安全自在的空間裡,你總是能發現那些不起眼卻關鍵的蛛絲馬跡,誠實反映出主人的性格、品味、習慣、邏輯和人生哲學—推理小說告訴我們,家裡陳設巨大書櫃的人不一定熱愛閱讀,你還要細心觀察書背的裝訂是否因為翻閱而折損、櫃面上的灰塵近期是否因為移動而深淺不一、在閒談之間確認書本的內容是否為擁有者所熟稔,當然更高超的偵探還可以從細節看出哪幾本書裡已經被挖空,暗藏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不是偵探,也沒有在主演什麼犯罪心理劇,僅是在林平位於台中的家裡,一邊瀏覽著她經年累月從各處蒐集來的擺設物件、一邊想像它們的出處和年代;同一時間,林平正在一旁的廚房中處理著蕃茄汁—原本是希望周到款待客人而提早冰鎮,卻因為冷藏效果太強,導致果汁意外結冰。伴隨著廚房不時傳出的鑿冰聲響,我瞥見餐桌上洋洋灑灑陳列的各種文件:學生的期末報告、兒子學校發來的通知書、待繳的水電費單據、某個獎項評審會的文件、養貓指南手冊、刻意留下的過期報紙、系務會議的通知書、幾封還沒拆開的郵件……林平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拿著冰錐她走出廚房接起電話,同時用眼神和動作向我示意—我知道,這個熟悉的表情代表的是:「啊,實在不好意思,妳再等我一下下呀!」

從學生時代認識林平到現在,約莫已經過了十多年的光陰,我一直很好奇她是如何周旋在眾多身分之間:大學教授、藝術家、策展人、藝術行政者、母親、妻子、女兒……女性在社會中同時扮演眾多角色的例子並不罕見,但如何能夠在這之間優雅地轉換自如,同時又兼具美好的社會形象,可能就需要一點平衡的天分和隨機應變的智慧。「有的時候難免會覺得受挫,」林平說:「但還好我的癒合能力很快。」她熟練地把桌面上的各種文件疊成一疊,清空的桌面恢復了原本的平整和安靜。「如果我老公和兒子們都不在家,我就會霸占這張餐桌,比起書房,我更喜歡在這裡工作。」林平如此介紹著。坐在這個位置,抬頭就能看見前方的開放式廚房、客廳和陽台,我想起這幾個日常起居的場景都曾經出現在她幾件作品中—作為存在於私人和公共空間中間的陽台,若即若離地帶著觀眾的視線徘徊在向外或是向內的灰色曖昧;又或是從縫隙裡看見正在廚房裡忙碌烹飪的母親角色,回身招呼著某個家人加入用餐……無論平面或空間裝置,觀看林平的作品你可以明顯感受到一種溫度,那也許不是什麼刻骨銘心的震撼,也不是時代大敘事的偉岸,但往往可以連結到某些你記憶裡的經驗片段,微小但卻不斷發酵。就好比生命一些至為關鍵的轉折,往往發生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刻。

出生於1956年,來自於軍人家庭的林平是家中長女,下面還有各比她年幼兩歲和十歲的妹妹和弟弟;任職於軍中的父親在她心目中有著穩重而可靠的形象,婚前擔任護士的母親則是個既強勢、聰明又有主見的女性。林平回憶說,兒時為了配合父親經常必須調動的職務,母親幾乎是「隨時做好搬家的準備」,總是能夠有條不紊地在最短的時間內整理、打包、遷徙和安置:「母親的聰慧,一直帶給我崇拜卻又希望克服的矛盾。」和活潑好動的妹妹相比,總是發著呆不知道又在幻想什麼的林平,是大人眼中安靜的孩子,母親遵循了「因材施教」原則,分別把兩個女兒送去學跳舞和畫畫,當時還是小學生、被安排學畫畫的林平,還記得自己扎實地在老師家畫了好一陣子的水墨畫,結果後來被母親發現老師在上課時間喝酒,這才結束了她的美術啟蒙課程。高中時,品學兼優的林平隻身北上就讀第一志願的北一女,當時文科畢業的名校女生,大學的首選科系不外乎是台大外文系。「當時原本我也是打算這麼以此為志願,但我母親提醒我:『念外文系畢業之後只能去當秘書,妳應該培養一下自己的興趣。何不考慮念美術呢?』」母親的話改變了林平的想法,聯考後她也如願進入了師大美術系,展開了藝術這條不歸路的起點。「如果我媽當時就知道藝術原來是這麼回事,一定不會那樣勸我—她原本只是覺得女孩子學點藝術,未來可以把家裡布置得美輪美奐而已。」林平笑說。

「我其實是一個喜歡變化的人,但同時又渴望安定。人生不停前進,我喜歡在過程中不斷的重新自我發現和經驗;我喜歡從旁觀者的角度看自己,然後會驚訝地發現:『原來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林平說道。談起過往,她也有過執著和有點叛逆的時光,那些曾經無比重要的人事物,也會因為歷經了時空的淘洗,逐漸褪色或凝結;那些過去很美好,某些經驗幫助你開啟了通向遼闊視野的窗,然而過程總有邁向終點的一天—生命不該只是原地踏步,改變總是艱難,但你只能面對。「如果在處理感情時,完全只考慮感情,那就注定是悲劇了。對我來說,決定沒有好壞或對錯之分,而是在決定之後,盡力讓這個決定是對的、是好的。」林平說。

大學畢業之後,林平曾經在國中擔任過三年教職,並且在攻讀碩士時走入婚姻和家庭;1986年,林平帶著年幼的長子,隨著丈夫遷居到美國。「在傳統的觀念看來,丈夫留學念書,妻子的工作就是去陪讀和照顧生活,但我和老公是有默契的—等他完成學業,就輪到我了。」林平回憶說,當時丈夫提前出發,隔了三個月之後,自己才帶著嬰兒獨自赴美:「雖然我的英文能力不錯,但畢竟是第一次出國,母親看我一個人大包小包著實不放心,當下就在機場找到一個跟我搭同班飛機的年輕人,拜託對方一路上照顧我。」就這樣,新手媽媽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真的就互相幫助地順利抵達美國的俄亥俄州。「那讓我聯想到女作家三毛在小說裡寫到的旅行中和陌生人建立的深厚關係,旅人們之間的互信和親密感,有時的確比熟悉的朋友更沒有隔閡。」林平說道。

已經擁有碩士學位的林平,在美國展開學業時,又選擇了一條迥異於他人的路徑—她沒有直接申請博士班,反而是分別又拿了藝術教育和藝術創作兩個碩士學位。「選擇藝術教育專業,除了是因為我申請到獎學金,也有未來謀職的現實考量。然而在完成碩士課程後,當老師建議我繼續攻讀博士時,我又猶豫了。」林平說:「我喜歡藝術。我發現自己想念創作的感覺。受到這種召喚,我又決定回頭申請藝術創作的研究所。」當時,林平提交了一組以水墨媒材創作的平面繪畫,畫的是她過去幾年主婦生涯中,每天都看得到的植物盆栽,而這組被歸納在「素描」或是drawing的創作,也讓她獲得老師的青睞,順利進入辛辛那提大學的藝術創作研究所;另一方面,越是在美國生活,過去一直自認自己作風「洋派」的林平,也逐漸從文化和環境的衝擊中,發現和確認了自己和東方母體歷史文化的連結,這段自我察覺、認同、接受和重新建構的經歷,帶給了她人生信仰和價值觀的關鍵影響,在不斷被詢問「你是誰」的過程中,林平思考和探尋的是「我是誰?」、「是什麼構成了我?」、「我的文化使我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原本我有一個英文名字Cecilia。」林平說。某天課後,一位老師問起她的中文名字:「我說我叫做『平』,大概是平靜、平滑或平坦之類的意思。結果這位老師就直接告訴我:『妳不像Cecilia。』因為他說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一個熱情奔放的女子。他提醒我:『如果妳感覺缺乏創造力,那麼妳就應該回到自己的生活;如果妳的生活裡大多是日常家務,那麼妳就把紙鋪在地上,潑上咖啡,用掃把畫畫。』」

「後來有個從紐約來的女老師,是那種性格犀利、有些自我中心的女性。當時班上有好幾個來自亞洲的同學,經常會在作品中觸及一些東方特有的思維和概念,某一天這位老師就在評圖的過程中不耐煩的說:『你們都在談論「道」。但我們生活在當代都市、都喝可樂和在商場購物。』當下我感到不以為然,反駁她:『我們是住在都市沒錯,但我通常不喝可樂,我喝茶。』」林平接著向老師解釋了自己的想法:雖然身在高度全球化的年代,但區域特有的文化差異仍然讓每個人都具備不同的背景和思考方式,而東方文化養成確實影響了她的創作。「從那時候開始,我學會了『不要折服於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這件事。」林平說道,而她關於自我身分的覺醒和認同,也從那個時間點開始,面貌和輪廓日漸清晰。

如果你弄清楚了自己的樣子,那麼也許就不會感到孤單,也不至於在偶遇的風浪襲來時,因憂慮而手足無措。創作這件事之於林平,也許永遠都是最重要的事,但卻不一定是必須要唯一專心致志、持續不輟的方向—正因為明白那是生命中最關鍵的事業和依歸,所以便有了足夠的自信能夠暫時離開或轉移注意力。1992年回到台灣之後,林平因為際遇而陸續經歷了藝術行政、教職和展覽策畫等看似與創作無關的職業,然而每隔一段時間,你就會驀然發現她默默創作的嶄新作品,那些介於動物和植物形象之間的抽象圖騰、用繡線縫製在絹版上的女紅、夾雜了日常生活片段的錄像、甚或空間中錯落陳列的燈箱照片……林平的作品不是那種企圖衝撞體制或社會性議題的宣言,而更像是藝術家發自內心的囈語或散落的詩句,漫遊似地在感官的海洋中漂流,在隨機的偶遇中,發揮出它清晰動人的微光。那些自知的溫柔,就足以抵禦在黑暗中蠢蠢欲動的攻訐和傷害;你不能控制襲來的狂風暴雨,但你可以選擇在其間翩然起舞,娛人不至於,但自愉卻是必須的。

林平說自己很喜歡「好」這個字:「『好』這個字就像是男與女最match的狀態,不管在創作或是在生命裡,我總是在尋找一個『好』的狀態。」

對於年齡從不忌諱的林平,坦言自己是過了50歲才深刻地體認到,自己可能真的老了:「時間不停的前進,對於很多事情我有了不同的看法。」新近才裝了牙齒矯正器的她,對我微笑地說道,白色的牙齒上閃爍著銀色的耀眼光芒。場景轉換到她位於東海大學校內的工作室,這是她在完成教授升等之後,獲得學校分配的宿舍,在她剛剛整理好的偌大空間一隅,擺放著她製作作品的素材,屋內自然採光的天井牆角,有一棵1公尺多高的巨大仙人掌。「這是我在逛盆栽店時,偶然在角落發現的。店主說它已經擺了好多年沒賣掉,越長越大之後,也就更乏人問津。聽到我對它有興趣,馬上主動說可以幫我換個新盆子。」後來這棵巨大的仙人掌就移居到林平的工作室裡,繼續吸收著陽光、繼續茁壯。「妳知道嗎,老闆為了幫它換個新盆,被刺得混身是傷。」林平望著高大美麗的多肉植物,若有所思的說道。

「人生不見得很好,但藝術是好的。」林平說,對她而言,創作或藝術就是眾多體驗人生的方式之一,就好比那些多重的角色,遊走其間,你總能看到不同的風景:「我沒有固定的角色,我也很享受這個狀態。」就好比她家裡那張總是鋪滿了各種文件的餐桌,交錯紛呈出的就是她多樣且層次豐富的生命圖譜,檢視它們,你也同時在檢視著自我的各式面目—看似雜亂無章,卻是最真實而摯愛的生活狀態。我想像著某天夜幕降臨,逐漸黯淡的天光讓宿舍裡的仙人掌、學校的教室、工作室裡的作品、冗長的評審會,都慢慢在黑暗之中淡去顏色,忙碌告一段落的林平,收拾起滿桌的喧騰繁華,木質的餐桌恢復了原本的純淨寧靜。褪去了所有繁複的身分,空間裡只剩下自己的身影和呼吸的聲音,作為一個終於能夠在家裡安靜獨處的完整個體,我猜想,這應該是林平在生命裡,覺得最好的時刻。

藝外雜誌2013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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