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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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廣鳴:凝視正在逝去的
 
文 / 孫曉彤

眼睛從這裡起始,平緩而冷靜的趨前和後退,我看見那些正在逝去和生發的風景。隨著影像,我們一起從幽暗的綠色森林後退、姑婆芋厚實的大葉子拂過你的身體然後彈回原處;視線接著倏地開始奔馳在即將天明台北街道,街燈即將熄滅、天光正要升起;然後新的起點是袁家隔壁的廢墟,彷彿偷窺者一般地緩慢趨近那幢米黃色的房子,一個男人正從奶油色的拉不拉多犬嘴裡搶起一隻襪子,窗邊露出一個女子的側影。然而視線並未因此而停駐,穿過開著的窗我們望向屋子裡的風景,那裡有書櫃、有家具、有盞亮著的燈、有日常生活的所有物件,最後是一面襯著粉紅色插花的白牆;我們穿牆而出,牆的另一面又是一間頹圮斑駁的空房,是原主早已遺棄的空間——這些是袁廣鳴真實生活的場景,在北台灣靠近海邊的小山坡上,是袁廣鳴每天睡著、醒來以及活動的所在。架上軌道,袁廣鳴用攝影機穿梭在這些真切卻又帶點超現實意味的空間中,以極其冷調而幾乎不帶感情的方式,白描這個看似溫暖過頭可能會有點煽情的主題:家。

這是他最近的一次個展,2007年在台北伊通公園發表的三頻道錄像裝置〈逝去中的風景——經過〉。

上上次個展是2001年的「人間失格」,六年不曾有新的作品問世。我問袁廣鳴,為什麼要以「逝去中的風景」這個略帶哀愁預感的標題表現「家」這個主題。「因為這是一個進行式,任何的事物都在進行中,時間是連續的,就像是柏格森說的:『現在』就是,一隻腳踏在『過去』、另一隻腳踩在『未來』。以前我覺得『逝去』是難以接受的,然而我更傾向靜靜觀看著這一切的生生滅滅。」所以他選擇以軌道拍攝,彷彿「掃瞄」一般地檢視他自己的生活現狀,「就是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事物」。看似不著痕跡地讓諸多風景流過,實際上一切的紀錄也許都在提供未來憑弔昔日的依據——典型金牛座那種並不輕易外露的深情。

2004年,袁廣鳴和來自日本、同是藝文工作者的妻子岩切澪(Mio Iwakiri)結婚。那顯然是袁廣鳴人生中的一個分水嶺,最起碼,之前一直困擾著他、沒來由的失眠,在結婚之後竟也就沒有理由的痊癒了。
「我以前總覺得,一旦結婚人生就毀了。」袁廣鳴若有所思的說。
「因為你想要自由嗎?」我問道。
「應該所有的藝術家都需要吧。」
「所以Mio讓你覺得婚後還是保有自由?」
「也不是。在婚姻中的確沒有自由,只是我覺得無所謂了。」袁廣鳴說。

「其實我還蠻習慣一個人獨處的。」袁廣鳴說,作為外省第二代,來自中國山東的父親,在台灣和客家籍的母親結婚之後沒多久就離婚了;從小是獨子的他除了自己和自己玩,就是和父親的感情特別好——在袁廣鳴口中,父親是一個性格開朗、思想開明的人:「印象中,我一直到37、38歲了,父親從來就沒催過我結婚。他覺得你自己想結就會結、不結就不結,旁人說什麼都一樣。」

「我爸以前開過出版社,專門出一些跟中華傳統文化和忠黨愛國有關的書。小時候老看我爸爸用毛筆書寫寄書的信封,我以為那是他的工作,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喜歡書法。」耳濡目染之下,袁廣鳴從小也拿毛筆練字畫畫;他回憶曾經有過一年暑假,他每天都畫一張畫,整個夏天累積下來有一大疊,他父親就替他裝訂成冊,還在封面認真用毛筆題上了「袁廣鳴畫集」幾個大字。

然而,在學校從小到大成績一向名列前茅的他,沒想到卻在高中聯考時出了差錯:「總之考了個吊車尾,我爸就幫我偷偷報名了復興美工,結果就錄取了。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人生毀了,應該是就是自暴自棄的心態吧,當時什麼壞學生會作的事都作了,後來大過被記滿,只好轉學到另一所高職的夜補校。」到了補校,以前的狐群狗黨漸漸都失聯,沒辦法繼續作怪的叛逆少年看見周遭那些下了班、做完家事的成年人同學,仍然孜孜不倦地虛心向學,著實有點被感動了,袁廣鳴那時才認知到:如果再繼續荒唐下去,人生才真正會毀了。

發憤圖強之後,他竟就此考上了國立藝術學院;念了一年之後,因為覺得繪畫發展了千百年,自己也不見得能夠再畫出什麼新東西,加上他從雜誌上看到一些關於錄像和新媒體藝術的報導,就決定要轉以此為主要創作媒材。「我覺得我真的很幸運,1992年我在伊通第一次個展,發表的作品〈盤中魚〉就受到注意;1993年我又考上了德國DAAD的獎學金,後來一路就是參加光州雙年展、台北雙年展……」

「你的人生中都沒有碰過什麼很痛苦的事嗎?」我冷不防的問了一句。
「嗯,也有吧,但就因為痛苦所以我都刻意遺忘了。其實我去德國那四年有一陣子真的很痛苦,倒不是說經濟上的壓力,而是語言和文化的差異第一次讓我感覺到寂寞,加上對於創作也沒有頭緒。我從小就是一個人,其實我很會打發自己的時間,一整天看書或是想事情什麼的,但那兩個月真的非常寂寞和痛苦。」袁廣鳴說,他當時覺得「事態嚴重」是因為發現自己竟然開始喃喃自語、自己和自己說話。「德國人性格很嚴謹、什麼是都講求邏輯。我後來回台灣,發現自己連開玩笑都不會了。」袁廣鳴笑說。

袁廣鳴自我分析道:「我的心態一直是很隨遇而安的。其實我從來不把藝術當作是我人生的最高目標,我更在意的是怎麼隨時都讓自己在一種喜悅的生活狀態裡。」與其說這是一種宗教,這更像是一種調整精神狀態的訓練和學習:「我的藝術就是在表達我的生活。」從2001年的「人間失格」到2007年的「逝去中的風景」之間,袁廣鳴說自己就是在過生活,在這中間他結了婚、買了房子、還到大學專任,「藝術讓我焦慮。比起做作品,我更喜歡作傢俱和弄房子。」袁廣鳴指著大門外一個嵌在牆上的原木信箱,喜孜孜的向我說明:「你看,這就是我自己作的。我還挺喜歡自己作可以實用的東西。」

「那幾年沒有創作的原因是,我生命的落差太大了,狀態已經跟做『人間失格』時不一樣了。」袁廣鳴說。
「那後來為什麼決定要作『逝去中的風景』?」我問。
「因為嶠(編按:陳慧嶠,台北伊通公園的負責人,同是也是藝術家)幫我在伊通排了個展啊!我就是太隨遇而安了,很多事情幾乎都是別人幫我安排的,我是那種如果沒有展覽,新作就遙遙無期的人。既然個展都排了,我就開始焦慮到底要作什麼作品,想了很久,還是回到自己的生活本質,所以我決定就拍我住家和附近的環境。」袁廣鳴說自己在創作上其實一直跟所謂的「議題」保持距離,因為「議題」是有時效性的:「我追求的是事物的根源,那是更本質的東西,而不是表面的,而本質終究回到個人。每個人對於藝術的態度都不同,那個不同就決定了創作的形式。我從來不把藝術當作某件事的說明或是插圖。」袁廣鳴說:「我希望每一次的新作都能夠有一些不一樣的創造性在裡面,不管是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

「我很認同德勒茲在談文學時講的一句話:『好的文學應該像一種外國語。』那是一個有點曖昧、模糊而且混沌的東西。藝術最好的就好在:你可以清楚感覺、卻說不出來,但又可以指得出來;你無法完全掌握、也沒有能力掌握的『那個東西』。藝術不應該是被『理解』,但你卻又明白。比方說我喜歡Bill Viola早期的作品勝過之後的,因為他早期的作品還有實驗性的東西在裡面,那觸及到一種奇妙的感知,但卻又莫可名狀;然而之後的作品那個東西卻不見了,雖然它更專業、更成熟了。」然後袁廣鳴話鋒一轉,意味深遠地笑說:「像是Mio是日本人,但她跟我講中文,中文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外國語,我們在溝通上也有一種混沌和曖昧。」

談起妻子和女兒,袁廣鳴臉上的線條柔和了起來,和我第一次碰見袁廣鳴的印象南轅北轍——那是2007年在伊通公園的他個展現場,預定晚間七點開幕的展覽,到了八點多還是一片漆黑,應該播放錄像作品的三個投影屏幕保持著詭譎的藍色狀態;一直到晚間九點左右,影片才順利播放,但現場卻也擠的水洩不通,學生、觀眾和自四面八方湧來期待看見袁廣鳴新作的圈內人士,讓空間不大的伊通公園顯得人氣旺盛卻空氣稀薄,我在人群之中找到了藝術家本人,前往攀談只見他形色焦慮、眼眶暗沉,似乎累極了而不願多說話。「喔,當時真的好累,展覽幾乎都開天窗了,而且其實展出的是作品的DEMO,完整版是在展出一個月後才完成。」袁廣鳴解釋道。

「在藝術上給我最多啟發的是陳世明和莊普,前者給我邏輯和理性的思考,後者給我作一個藝術家的直覺。」袁廣鳴說道。
「而在我生命裡,影響我最深的兩個人,一個是我父親、一個就是Mio。」在過去,袁廣鳴的作品裡極少觸及人的議題,頂多也只是像〈跑的理由〉中拍的自己,因為「有人物就感覺有敘事性,但我對敘事性又不感興趣」;然而成家之後,從來只關心自己的袁廣鳴開始懂得關心其他人:「我是創作的人,藝術家的情緒通常比較起伏,然後Mio的個性比較穩定,我們之間有互補的部分。另外,她也是寫藝術評論的人,在話題上我們有很多交集,她也教會我許多事情。」
「Mio是我唯一在創作過程中會想與之討論的人」袁廣鳴說道。

完整和幸福的家庭生活,也許治好了袁廣鳴長年失眠的困擾,但他說自己仍然老作同樣的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冬天的夜裡,在寒冷的深海中浮沈。「我是那種即便在幸福中也會不時想到很糟糕事情的人。就好像是看見盛開的花,也會預知到它的即將凋謝。」我想這就是他用「逝去中的風景」這個標題和形式來述說自己現狀的底層心態——正因為無比的摯愛和眷戀,使他必須在面對幸福之時仍時時刻刻提醒這一切的正在發生和消逝,就是深怕因為情緒而不精確的肉眼模糊了美好的焦點,所以才選擇最冷靜而客觀的眼睛,凝視每一個幸福的細節。

我想,這就是袁廣鳴看似靜定的表面下的用情至深,在眼睜睜觀看一切流逝的姿態底層,隱約透射出的溫暖目光。

藝外雜誌2010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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