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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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慧嶠:被暗喻在針尖和雲朵間的行星
 
文 / 孫曉彤

我一直以為,特技演員之所以能夠把身體以不尋常的方式展示出來,是來自於他們歷經了肉體上長久而艱辛的鍛鍊,以時間為基礎,終究使身體適應了高難度的壓縮或延伸,然後成就出觀眾視覺上力與美的境界。直到在一個機會下,我親眼近距離地採訪了一個特技演員的現場演出——

那是一個裸著上半身的年輕男子,他的筋肉緊實、身型纖細,皮膚質感如同琢磨過的大理石表面;當場一同演出的道具是幾塊極其普通的紅磚,只見男孩優雅地將磚塊不太規則地疊成兩座看起來顫巍巍的小柱,完成之後,便靜靜地佇立在高度只到膝蓋的磚頭柱之間;只見他緩緩吐納調息,在最後一個呼氣結束之前,他按住了小柱的頂端,接著用雙手撐起了自己懸空的身體——就像你印象中看過的所有特技演出,表演者用強壯的肌肉與骨骼承擔了自己的軀體,他倒立著、翻轉著、雙腿在空中劈岔成一條略帶起伏的完美直線,遠看極其優雅的身形,在極近的距離下,汗珠與浮筋卻從他光滑的肌膚表面激烈地迸現,每一條成束的肌肉都在劇烈的顫抖著,兩座磚頭柱也隨之搖搖晃晃。原來,那危險的美麗並不是建立在非比尋常的肉身鍛鍊,關鍵在於意志——專注的意志正試圖平衡著身體與意識之間的極端不和諧。

你以為他強而有力、漫不經心,其實那是極度的自制——克制的是意識與肉體之間爆發出的巨大矛盾,同時摻雜了爆衝的痛苦與快樂,無數次地高速撞擊之後,碎成千千萬萬個細小的碎片,散落一地彷如金沙般的粉末,看上去美好而炫麗,但每一顆都是一個完整的結晶,它們即使粉身碎骨,銳利的晶體依舊各自獨立且具有攻擊性;內在的矛盾從不妥協,而且隨時準備在你意念薄弱時扎得你體無完膚。那些看起來美麗絕倫的表面,並非適應本身,而是意志適應了矛盾之後的硬繭。你可以把那些厚繭當作是皮膚的一部份,讓人覺得你看起來完好而且堅強,久而久之那就是你給人根深蒂固的形象,只有自己和極少數的他者能偶而發現,那深埋在底層柔軟且多慮的表情。

那是一個狀態、一個習慣了與內在矛盾共處的狀態;在偶然回憶起那個場景時,我想到陳慧嶠——在伊通公園,每當我隔著原本是吧台的櫃子和裡面抬起頭的陳慧嶠打招呼時,我也經常恍惚以為那是一個表演的櫥窗,而她早已是場景之一。二十多年,她沒有改變自己的姿態,就在同樣的位置,向眾人宣示著自己的存在,沒有展示出來的,則是她堅硬外表下隱約透出的幽微和善感。

我第一次見到陳慧嶠,她看上去確實是面無表情的。有人說她很酷,但她並非有意的無禮,我以為那是某種自我保護的機制,包藏的是她不輕易開啟的細膩心思。

在更早前,我和大多數的觀眾一樣,是透過作品開始認識她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她1998年的作品〈睡吧!我的愛〉——幽暗的燈光、白色的大床、絨毛的床縟和雙枕,溫暖而柔軟的質感彷彿是一個擁抱的召喚,人們接受著夢囈般的邀請趨上前去,毛絨中針尖反射出的銳光卻驚醒了殘存的意識——白色的床鋪佈滿了幾乎細不可見的縫衣針,一不小心,掉以輕心的愛人便會遍體鱗傷;雖不致死,但也足夠讓你對於溫柔鄉留下陰影。我當時想,這個藝術家是有特殊的黑色幽默感的——用「如坐針氈」比喻愛情、比喻那些輾轉反側的為情所困;後來等我想得再深刻一些,那張床或許就是某些愛情的本質,在擁抱中刺痛著、而在刺痛中又眷戀那再也真實不過的溫柔撫觸。

帶著針尖的床鋪,不是刻意的一個陷阱,而是美麗的本身,如同她在蘇格蘭發現的薊花,除了靈感之外,還要有足夠的生命累積,才能參透無處不在的隱喻。總是傾聽卻鮮少說起往事的陳慧嶠,在回憶起兒時記憶時,猶如在敘說一段別人的故事,平靜中帶有點詭異的戲劇感。

「我很像日劇裡的『阿信』吧!」陳慧嶠說:「小時候我幾乎沒有對父親的印象,然而母親總是愛恨分明的。」身為家中長女的陳慧嶠,用「母親的出氣筒」形容自己的童年,父親在情感上的不斷出軌,引發的是母親沒有盡頭的控制欲和歇斯底里,從她懂事開始,就必須負責操辦家中的大小瑣事——日常家務之外,她的任務還包括無數次處理凌晨醉酒在地的母親,以及承擔不小心犯錯就會招來的一陣毒打,「有一次我母親要我跟他去一個地方找父親,我執意不肯,因為我知道她要帶我去逮父親出軌的證據。當時還有同學來我家找我,我媽最後執意要我去,還順便帶了我同學一塊去。我當時很想問我媽:『為什麼要這樣?』」陳慧嶠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可能已經涼掉的黑咖啡:「等我們衝進去旅社房間,父親早已穿戴整齊、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但被褥是混亂的,顯然已經有人通報,而女主角也早就跑了。」

「你是怎麼看待你父親的外遇?」我問道。

「一直到我自己長大,我才開始理解他們。而他們也因為年輕時歷經那麼多事,才有現在融洽的感情。你想想啊,當年他們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外遇的年紀也就是三、四十歲,甚至比現在的我還要年輕咧!」陳慧嶠說,就在不久之前媽媽住院,她才和父親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講起了當年的某一樁「情史」:「當時我母親也在旁邊,那些事情對他們來說都已經是淡忘的過去了。只是在講起那個住在羅東的女人時,我看見父親臉上一閃而過的感傷,那神色短暫到連我母親都沒有發現。」陳慧嶠說:「但那瞬間我明白,我父親對那個女人應該是真的有愛。那幕放學回家,看見一個白絨毛的洋娃娃、聽見媽媽關在廁所內刀子落地的聲響,父親和那個女人在門外嘶聲吶喊的畫面,一直停格在我的腦海裡……。」

「小學時,有一次在課堂上,我打瞌睡被老師發現,老師很生氣要處罰我。結果,住在我家樓上的男同學站起來阻止老師,老師問他為什麼,這男生就把我家裡所有的事情當著全班的面講出來了,包括我媽媽喝醉、我被母親打罵、要做許多家事……。後來老師竟然真的沒處罰我,我一邊僥倖、一邊覺得好窘:這下子全班都知道我家的事了!」陳慧嶠嘆氣道。

我問她恨不恨母親,她給了我一個不算正面回答的答案:「我對她的感情很矛盾,小時候我怕她、但卻又離不開她。我記得剛上學時,我一定要我媽在旁邊陪我,她如果實在要走,我就『扣押』她的皮包。小時候如果我媽把我暫時送到淡水的阿嬤家住,我都會偷偷地在大爐灶邊望著防風的竹林一邊哭、一邊等她來接我。我以為自己把情緒隱藏得很好,直到之前我阿嬤無意中說起:『阿嶠小時候都會自己偷哭、偷想媽媽。』」

不太喜歡唸書,畫畫成了她唯一出口。「我覺得最安全的就是自己一個人。」陳慧嶠說自己的藝術之路就在家裡「不算被阻礙,所以就算是鼓勵」的態度下,持續鋪展開來。高中她念的是祐德中學的美術班,因為學科成績不好,就「順理成章」地放棄大學聯考;畢業後她到宏廣卡通公司工作,想當然爾,她無法適應那樣朝九晚五又一成不變的生活模式;之後離開動畫公司,又陸陸續續換過好幾個工作,始終不變的就是她那種漂浮不定的矛盾感。1986,陳慧嶠22歲那年,她的創作之路才開始有了明確降落的基準——那一天,陳慧嶠和朋友去逛畫廊,在當時以展出前衛藝術著稱的春之藝廊,碰見了莊普、林壽宇、張永村和賴純純等幾個「藝術家」正圍在一起討論藝術,她很想湊向前去,卻又因為害羞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拿出自己的插畫作品毛遂自薦,不料卻引起了這群藝術家們的注意,莊普甚至問陳慧嶠是不是可以收藏她的畫。這意外之舉,讓陳慧嶠就像找到了生命裡的支點一樣,她不但從此和這票藝術家成為好友,終於自己也成為一個創作者。

後來,這群藝術家就這樣時常聚在一起談論藝術、分享創作、乃至議論人生,他們定期聚會的地點遍及台北大大小小的咖啡廳。1988年的9月,這群愛說話的藝術家終於因為成員之一劉慶堂想要成立攝影棚而有了固定的去處--他們找到了一個位於台北伊通街的三層樓公寓,自此之後,「伊通公園」成了這群藝術家的「家」,也成為陳慧嶠心理上最有重量、也最難以放下的原鄉。如果說「伊通公園」是台北藝術圈裡的一顆磁石,那麼陳慧嶠無疑是圍繞其中、信仰最堅貞的一顆行星。

「80年代的時候,搞創作的人幾乎都有出國的夢啊!莊普去西班牙、陳愷璜去法國,我也超想出國唸書的。」1989年,陳慧嶠終於如願去了法國,結果才剛過半年就傳來阿嬤過世的消息:「我當時就預感,可能這一趟回台奔喪,就不會再回來了。」陳慧嶠收拾好隨身的行李,同時也把其他物品打包裝箱,交代當地的朋友「如果我沒有回巴黎,就請幫我把箱子寄回台灣」。後來,陳慧嶠真的就沒有再回去。

「回到『伊通公園』之後,我看到大家都在那裡努力著,而我卻只有在巴黎花錢的份。所以想一想,我還是留下來了。」陳慧嶠聳聳肩說。

1993年,因為愛情,陳慧嶠差點離開伊通,但她終究沒有辦法一走了之:「『伊通』是我的家、我的堡壘、是我奮鬥的地方,一切可以由我掌握和自由發揮,但是愛情不是。」她和當時的戀人每日通信,1995年遠度重洋與他相會,然而「當愛情進入感情之後,就變成互相約束的關係。愛情有其美好的一面,但是恆常性不足;我不想因為愛情失去自己,最後我發現自己把『伊通』看得比愛情還重。」

「妳後來還有再談戀愛嗎?」

「我一直都在談戀愛啊!在我的內心不時都有風花雪月,對我來說愛情是一種想像。」

我說陳慧嶠妳真是一個矛盾的怪人,明明骨子裡是那種為愛走天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冒險性格,為什麼在面對愛情現實面時卻又選擇敬而遠之?「因為我害怕啊!我想要愛情總是維持在完美的狀態,但現實卻又太過血淋淋。我害怕是來自於我的好勝心,我沒辦法接受那種挫折的感覺。」

「天啊,可是妳喜歡的卻是像帕茲(Octavio Paz)的《雙重火焰》裡面形容的那種熾熱愛情?!比方妳在2008年個展自述裡面引用的:『如果,靈魂曾為完全的神祇囚禁,血管曾給熊熊烈火帶來燃料,骨髓曾燦爛燃燒!它們將離開這個軀體,但仍不忘軀體的心事:它們將成灰燼,然而知覺尚存;它們終歸塵土,但成了灰也還要愛。』這種激昂、暴烈、像在搞革命一樣的文字又是怎麼回事?」我不禁質疑道。

「那是我的理想!因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要追求啊。」陳慧嶠理直氣壯地回答我。

這就是陳慧嶠獨特又耐人尋味的戲劇式矛盾,大概也只有像她這樣的人,才能夠天長地久地坐鎮在伊通公園的櫃臺後面,用面無表情打量川流不息的新知、或是以天真無邪到不行的溫暖笑容擁抱每一個舊識。這種矛盾,當然也很直白地展現在她一直以來的創作上,棉花、針、玫瑰、羽毛、黑暗中尖銳閃耀的光點、張狂的大紅絨布上細膩的繡線,陳慧嶠的意圖很明顯——美麗卻尖銳、剛硬卻溫柔、安全卻焦慮、喜歡孤獨卻又渴望溝通,矛盾就在每一個曖昧的隱喻中大棘棘地喃喃自語。

對於隱喻的執迷,也體現在嶠她深刻研究的星座學上。「從星盤裡,你可以瞭解自己的內容;也唯有瞭解自己的內容,你才有可能去接受別人。星座學不僅是一個『算命』的工具而已。」陳慧嶠雖這麼說道,但她的「看星盤」絕招幾乎已經成為藝術圈裡口耳相傳的神算天機(或說是心理諮商):「其實我對於幫別人看星盤、算命,一點興趣也沒有。」陳慧嶠又恢復她一臉酷樣:「我只是在印證星盤顯示的、跟我對於這個人的觀察,但幾乎每一次都有吻合的印證。我覺得星座學不只是一種統計學,它雖然屬於神秘學的一種,但是觀察久了就自然會發現,人真的有其宿命,真的有一種隱微的業力在運轉著。」

知道了自己的宿命,會過的比較自在嗎?「呵,就算知道了自己的宿命,還是得繼續活下去的;差別在於,妳會知道該怎麼去轉化、該怎麼去面對自己。宿命沒有那麼悲觀,那就是你眼前要學習的課業、是你內在的覺知。」

人前世的記憶就像黑盒子,你打不開、但看得到一些殘存的軌跡。按照陳慧嶠的說法,這些若隱若現的預感、夢境、象徵、宿命、際遇、以及難捨難分的人事物,都是累世輪迴尚未完成的殘缺,所以有矛盾、有衝突,但始終不忘的是那對於完整的嚮往。「所以我願意幫朋友看星盤,跟他們分享我那些看似光怪陸離的經驗,我不羞恥,因為他們知道了這些,在自己被困住的處境裡,就不會寂寞、就有了安全感。」陳慧嶠看著我,眼神和語氣依舊銳利如同針尖,但我以為自己摸到了雲朵沈甸甸的溫潤。我相信這也是某個關於生命的隱喻。

藝外雜誌2010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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