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彤
Sun Xiao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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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柏維:人蟲之間的異想世界
 
文 / 孫曉彤

在千千萬萬的眾生相中,總有人能夠在第一時間就使你過目不忘、在視覺裡留下深刻的記憶——初次看見年輕藝術家黃柏維的作品,就給我這種特殊的印象。相信這種感覺並非僅我獨有,因為他畫中以看似古典的筆法,創造出的非人非蟲、造型詭異的生物,讓人乍看之下摸不著頭緒,卻又在隱約之中透露出幽默、荒誕、甚至有點引人發噱的氛圍。而就在這個你試圖辨認和猜測的過程裡,這些怪異的小生物已經悄悄鑽進你的瞳孔,並且開始在腦子裡定居繁衍——某天就這麼冷不防地冒出來,調皮地騷動你神經枝節的癢處。

黃柏維不是那種「寫實型」的藝術家,從他的畫裡你幾乎看不到與現實有關的視覺線索,當其他同世代的年輕創作者著迷於在創作中直接反映全球化、網路世代、大眾文化、甚至生活中的虛無感和百無聊賴時,黃柏維在繪畫裡建構的世界卻彷彿完全與上述的「現實」無關——在某些時空不明的場景中(場景裡有時是一片翻騰的海浪或是長滿奇花異草的叢林),昆蟲、狀似仙人的小生物、擁有六足和大眼的外星人就這麼大棘棘地悠遊其中、甚至把昆蟲當作坐騎。在這個虛構的世界裡,人物是渺小的、昆蟲是強而有力的,這完全違反了我們一般習慣的觀看視角——在黃柏維的畫中,連平時讓人作噁的蟑螂,都搖身一變成為像軍艦一般乘風破浪的搭載工具;而蟬和螳螂也彷彿是小人世界裡的另類仙鶴,馳騁在遼闊無際的虛空中。

然而,若單純因為這些幻想性十足的畫面表現,就把黃柏維定位在「脫離現實」的風格範疇內,卻又太過武斷——黃柏維在創作上雖然沒有選擇直接地回應所處的環境,但所有創作的根源仍然來自於對生存現狀的有所感;如果說現實是一束舞台上的聚光,那麼黃柏維關心的並不只是光線所照射到的範圍,反而是那些暗處的深邃、亮面背後的陰影、以及光源周圍邊緣若隱若現的煙霧和光暈,更能引發他思索和想像的衝動;他將那些與現實世界若即若離的視覺符號,轉化組構成另一個更直觀的空間,而在這個介於真實和虛構間的曖昧地帶,黃柏維試圖描述的是另一種真實——類似於那些被傳頌已久的幻想、寓言和神話。

所謂「人如其畫」,黃柏維本人和他的作品之間,同樣有著高度的關連性——高高瘦瘦、講起話來略顯靦靦的黃柏維,是一個出生於1982年台灣台東的大男孩。問他為何會創造出這種非人非昆蟲的奧妙生物,他倒是給了我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因為我有氣胸。」黃柏維說道。

在大學就讀的某天,一如往常運動完的黃柏維突然感覺到胸部劇烈的疼痛,後來經過醫師診斷,確認了他是標準的先天性氣胸病患,從此之後,他便被告誡不能劇烈運動、不能登高山、最好也不要搭飛機。聽起來應該是一個瞬間「人生變黑白」的宣判,但在翻看黃柏維那個時期畫的一些和氣胸有關的作品時,卻並未看見預期中凝重的氛圍,相反的,藉由這個特殊的「經驗」,黃柏維「轉化」出了一個有趣的聯想:「人的胸腔是不含空氣的密閉空間,但當外力介入或肺泡自己破裂時,空氣就會進入胸腔,形成氣胸。在一般的情況下,我們不會意識到空氣的存在,而只有在身體不正常的時候,空氣才被明顯感覺。」黃柏維說道。正因這個特殊的「啟發」,讓黃柏維想到他兒時記憶中看見的、那些死去的昆蟲——昆蟲在空中輕盈飛舞時,是無法意識到地心引力的存在的,但當昆蟲的生命消逝,牠們便會像落葉一般地飄到地上;「另一方面,昆蟲在環境中也是非常敏感脆弱的,一旦環境有了改變,昆蟲就會立刻受到影響。」從小就愛昆蟲的黃柏維,把這些特殊的生命經驗連結起來,從2005年開始他便展開了一系列與昆蟲有關的繪畫嘗試:一開始,他單純地以類似於工筆勾勒的方式,描繪諸如蜻蜓和蝴蝶之類的形象;而到了2007年,他在畫面中加入和昆蟲不成比例的小人物,試著從昆蟲的角度來看世界,而他的畫也因為人物的出現,開始展現出一種詼諧的故事性;2008年,他把昆蟲和人物的造型拆解而重構,就像是著名的傳說神獸「人面獅身」一樣,黃柏維發展出了「擬態」系列——人和昆蟲都在這樣的轉換下,獲得了對方的能力,從而成為更強大、更適合生存的物種,就如同黃柏維所自述的:「擬態,是昆蟲在自然界中欺騙他者的偽裝術,是為了躲避天敵的攻擊而求生存的一種方式,……在我的作品中是以人去擬昆蟲之態,自身器官的解構與重建,在虛擬狀態中與自然界中的物件進行拼貼,試圖去對應現今生活在虛擬和現實世界間難以區分、自我矛盾等狀態,以一種消弭原有物件關係的平行組裝後,造成另一種可能性。」

在內容之外,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黃柏維在媒材上的運用——雖然大學時即就讀美術相關科系,但平面繪畫卻非黃柏維一開始的主修,而是到了大學三年級那年,他才由雕塑轉為平面,而更有意思的是,他從事平面繪畫創作的主要媒材也不是一般「主流」的油畫,而是準備手續繁複、有一定技術門檻的膠彩。膠彩這項媒材,在運用上與其他創作媒材最大的不同在於,創作者必需以礦物質粉末或水干顏料,融合以一定比例的膠水,自己「製作」出適合創作的「顏料」,而膠與顏料的比例,以及其餘處理程序之間微小的差異,都可能造成繪畫效果的不同,可以說是一種相當「個性化」的創作媒材;另一方面,膠彩畫的技術起源於中國的重彩畫,後來流傳到東洋,成為日本的國畫;一直到近代,才被更名為較為中性的「膠彩畫」。對黃柏維來說,膠彩最初吸引他的特質就在於那些漂亮的顏料——那些斑斕優雅的礦物質粉末,其實是由天然的寶石磨製而成,在燈光照射下會散發出晶瑩透亮的光芒。這種媒材的特殊魅力,事實上對於許多從事膠彩創作的藝術家而言,是助力、同時也是阻力——因為耽溺在膠彩顏料獨特的魅力中,導致使用者喪失了藝術創造的主導權,使得當代的膠彩畫不可避免地陷入某種唯美的視覺遊戲中,然而在美麗的背後,露出的卻是匱乏的精神性和無所適從的虛無。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黃柏維並未被漂亮的媒材迷惑太久,在接觸膠彩沒多久之後,他骨子裡的實驗精神就讓他無法完全滿足於學院裡的偏重技術的教育方式,因此,他轉而從更久遠以前的古典藝術中尋求當代語言的可能——在畫法上,他以古代壁畫為典範,捨棄了一般膠彩慣用的紙本,而改在木板上繃上畫布,以層層厚塗的方式堆積出壁畫敦厚紮實的量感,接著他再以炭筆直接打槁,並以砂紙打磨部分的顏料層,以「減法」的方式在畫面上創造出壁畫般斑駁的特殊效果,取代「加法」式的層層疊塗;而在題材上,除了援用前述他對植物和動物的細密觀察外,他也參照了如《山海經》一類想像與現實交錯的圖像元素,經過了個人化的杜撰和改編,架構出他畫中一個個鮮活生動的奇異生物。

在2010年、即將在台中金禧畫廊展出的「擬態——黃柏維創作個展」中,基本上是他「擬態」系列作品的延續,與之前比較明顯的不同之處在於新的作品中,他進一步地開拓出色彩和佈局上的更多可能,這些非人亦非蟲的生物被添加了更多的神話色彩,而畫面空間也由過去的微觀式視角,拓展成更具戲劇性的宏觀式場景,顯示出黃柏維在藝術創造上的企圖心。能夠讓人印象深刻的創作者總是不在少數,但是究竟是過眼雲煙、抑或是一眼千年,則端看其藝術內涵是否足夠深入和雋永。我期待黃柏維和他的作品是屬於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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