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聖閎
Wang Sheng-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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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徒勞
 
文 / 王聖閎

「徒勞」,取其最直白的字面意義,是指有所付出,結果卻毫無功效或收穫。但放在台灣當代藝術的脈絡中,「徒勞」也可用來描述藝術行動的某些特質。特別是在觀念性藝術的實踐演練中,這個概念格外具有重要性。

扼要地說,「徒勞」總是指向行動表面上的欠缺目的或生產力的匱乏,但更為積極的面向,是引領觀者穿越行動表層所顯示的乖張與戲謔,直指其姿態與策略所揭露的政治性。但是「徒勞」不能解釋為無目的行動,相反地,它是對「行動—目的—效力」這單一軸線的滑脫、扳折,甚至是逆行。它總傾向一種行動意向性的暫時懸置,一種逃離現實既有常軌之外的「歪斜」,並將身體勞力投向這些多重離散、偏移的軸線上。也因為不是朝著行動方針原初縝密算計的結果前進,「徒勞」可說是計畫的不準確執行,是對計畫本身的取消,或者對其充滿想像力的變更。它將「錯誤」視為必備的(政治)正確,在解除單一的、官方核定的檢驗標準的氛圍中,容許行動導向各種偏差,保有意外和岔離,並在剔除「準確」的崇高地位之後,迎向模稜兩可的美學治理。簡言之,「徒勞」可視為對現實法則乃至體制的積極逆反,儘管在酷厲的社會現場裡,徒勞行動往往被視為具有一種不積極,甚至遁逃的氣質。但作為一種「無生產性的生產」,徒勞行動正是在效力的無法斟定中,對生產性與績效的既有判準進行反思;毋寧說,那是以「無效」的空闕,逼顯出那些可考或不可考的「有效」邏輯,並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愚直——取代機巧和聰慧——在現實的周邊戮力開展各種差異化途徑。

在〈亞熱帶的精神測量術〉一文中,龔卓軍便曾將陳愷璜詮釋為這種差異化途徑的積極生產者,進而從看似無意義的藝術行動中,焠鍊出我們得以重新指陳、批判並清整日常生活的特殊能力。如後者1998年的繞島作品《週;海徑——月亮是太陽》,便是藉由與日常實用目的保持微妙差異的測量行為,將身體的真實位移沿展成象徵意味濃厚的主體性想像。龔卓軍指出:「…徒勞的測量行為本身成為一種特異的真實,一種『潛遁』行為,不同於漁民捕撈的目的,不同於海巡政策的宣示,不同於休閒生活的消費,這個無來由的行動本身就以創造一個無來由的真實為其自身的目的,以創造一個『精神角落』(coin mental)為目的…。[1]」可以說,正是這個「無來由的真實」,讓陳愷璜的繞島行動得以漂流在科學、政治、休閒旅遊等一般的認知框架之外,也讓測繪的綿長虛線,圈圍出實踐自身的詩性意義。對龔卓軍而言,陳愷璜的作品呈顯出一種讓「實踐」與「計畫」保持間距的藝術工作倫理;相對於西方現代主義所崇尚的那種周延計畫與精密執行的暴力意志,其「精神角落」保有一個將實踐無限推遲,不急著落入執行層面的自由開放性。創作者於是能夠在某種「前計畫」狀態中找到不斷修正、轉化、反芻、變造的喘息空間,同時也將自己重新置放到一個保有彈性與折衷的特殊行動裡。正如龔卓軍所說,這種主體化行動:「…允許誤差的發生,他與自己的現實永遠能夠保持觀念上與哲學上的距離,甚至,他也允許『藝術』本身的任何可能,以及『藝術家主體』在系譜上的突發變異,這樣一種開放自由的精神狀態,並不是一種強迫自己進入到強制執行的現代化精神狀態可以比擬的。[2]」換句話說,間距化的藝術行動創造了從現實結構中遁逃的「亞空間」,既緊鄰在日常生活旁側,卻又自行脫逸於「正常」之外,是一種為了保有能動性與差異性,從而將自身置入某種例外狀態的決斷。只是這個「例外」,從來就不是遵循單一而線性的行動邏輯,更不是那種將計畫徹底執行至極致所產生的異化狀態(如謝德慶)。某方面來說,行動效力的懸置,對峙的便是某種支配我們的龐大現實體制,因為在今日,後者早已被過度強調系統性、執行性與周延性的行動思維所滲透。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既恥於當個踩踏現代性陰影前進的幽靈,又羞於展示自身的曖昧與滑脫。對此,「徒勞」無疑提供某種出口,它接應的正是龔所謂「被迫滑動與分裂的主體」。換言之,藉由「徒勞」,我們恰恰能夠取消那些看似名正言順的實踐的迫切性,擺脫以績效考核、成果驗收為依歸的行動思維;它讓當代行動者得以正面逼視過去那個不願意承認困頓、找不著出口的自卑情境,並重新找到一個能夠質問正常化∕常規化為何物,繼而自日常生活中突圍的主體位置。

此外,「徒勞」也可導向一種現實的「過剩」(excess/surplus),特別是以一種大張旗鼓、煞有其事的正經姿態,將身體勞力投入看似無意義的過度虛耗。例如在簡子傑2008年底所策劃的「砍錯Z」一展中,便曾演示過如何將過剩的美學,轉化為對藝術生產性的進階回應:「這裡的過剩並非體制活動的反諷或揭露,毋寧說,一方面過剩要求我們停駐在那屬於生產狀態的片刻,再者,我們關注何以過剩總是導致現實的溢出。[3]」例如廖建忠的參展作品《機車人生》:表面上看似一部重型機車,然而藝術家手工安裝的腳踏板,以及同時展出的錄像卻明顯宣告它只是一台腳踏車的事實。影片中,藝術家賣力踩踏它前進的荒謬身影,其意象不難令人直接聯想到「徒勞無功」的典故出處:「推舟於陸地[4]」。或者如李基宏的《20081029廣場》:藝術家把每間隔六秒的攝影,串連成連續的動態影像,內容則是他繞行晶華酒店廣場24小時不間斷的紀錄。由於影像的快轉,藝術家身形所描繪的,如機械般執行的行動迴圈變得顯而易見。而另一方面,不斷驅策疲累身軀而積累的勞動行跡也隨著時間刻度一同被壓縮,使得觀者在短短數分鐘內就能輕易感受到那「多出來的身體」。

扼要地說,無論是作為真實事物的擬仿物,還是經由影像機具而催化的輕盈擬像,這些在現實領地之外推擠出來的多餘生產力,都不僅止於日常生活實踐的非常規演練,而是藉由戮力消耗身體的操作迴圈,不斷逃離現實體制的工具理性。另一方面,由於不再有所謂的節制,「過剩」於是帶有一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邏輯,它排除了「一次到位」的終極原則,也拋棄「藝術可以一次達到其效能之最高級」的思維。可以說,它是對一次性的根本否定,也是對複數∕覆述的積極崇拜。據此,「過剩」總是伴隨一個充滿匱乏的欲望迴圈:它始終帶著想要召喚下一次行動的殷切凝視,卻總是遭遇一種懸欠。如此便形成徒勞行動的根本驅力——在此行動從不僭越現實,而是不斷賺取騷動現實的額外途徑。

延伸詞彙:無生產性的生產、藝術工作倫理、前計畫、例外狀態、過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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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龔卓軍,〈亞熱帶的精神測量術:陳愷璜的「前計畫」藝術踏查〉,《典藏今藝術》,2006.08,167期,頁104。
[2] 同前註,頁106。
[3] 參見簡子傑關於「砍錯Z」的引言:http://blog.yam.com/frq/article/18362970(網頁瀏覽時間:2011.07.19)
[4] 《莊子・天運》:「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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