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聖閎
Wang Sheng-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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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代性的破滅幻象,與影像行動的考掘之後
 
文 / 王聖閎

雲林外海有一座原本計劃要填海近一千公頃的長方形島嶼,後來花了上百億新台幣填了一座近三百公頃的離島式新興工業區,原本要做石化產業,但在環保人士不斷抗爭下,結果廠商外移至東南亞,一綑綑鈔票像填入海中的消波塊,這座無人島像一艘擱淺的航空母艦,周遭的養蚵業被淤積海沙覆蓋,生態受到嚴重破壞,目前島上空無一物,政府為了活化此地曾舉辦風箏比賽,令人傻眼。
——姚瑞中[1]


過度耗費的邏輯

在計畫性經濟與開發主義所編織的虛妄幻夢裡,姚瑞中說,這是令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案例:一塊全因人為因素而造就的無人之地(no man’s land),一座名符其實的海市蜃樓。

透過《海市蜃樓》的出版,如今我們已相當清楚:無論是漁港、工業區、地方文物館、里民中心、停車場還是公園,類似的閒置設施皆是政治角力、地方派系及選舉機制下的耗費殘餘,起因則多半是中央與地方政府心態上好大喜功、胡亂畫餅,卻又政策制訂粗糙、規劃不周之故。為政者一方面過度樂觀地編列上億元的硬體興建預算,另一方面又在不符實際需求和使用率偏低的情況下,錯估軟體面相應的營運管理費用,致使這些設施空間注定難以維繫而被閒置。在大興土木所帶來的高獲利與高政績能見度背後,掩蓋的是為政者浮誇亦浮濫的短視思維。

在此,政治人物們對於「進步」、「發展」的淺薄認知,乃至對於「建設地方」或給予「美好生活∕未來」的速成想像,無疑都只是最粗俗的政治美學化運作的一環。錯亂的施政方針不僅在全台各地形成一個又一個現代化進程(擴大內需與拉近城鄉差距)的挫敗經驗,更以一種異常詭譎的形式,將國土規劃與地方性的形塑,翻轉為宛若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所述,以「耗費」(expenditure)邏輯為依歸的生產模式。[2]原本是著重經濟成長數據與資本主義功利原則的計畫性生產,最後卻在亂開空頭支票與變相圖利綁樁的情況下,成為一種過度的揮霍、浪擲,一種缺乏通盤考量、為耗費而耗費的荒誕行徑(例如為避免預算來年繳還國庫或被刪減的「消化預算」行徑)。由此觀之,姚瑞中與LSD所揭露的,與其說是公共設施的不當規劃,不如說是一場專事生產「現時廢墟」的超大型當代誇富宴(potlatch)。在此,計畫性經濟與耗費性經濟的相互逆轉,已成為台灣現代性進程裡最詭譎的在地現實。

早產的地方性與曲折的現代性

這些甫完工落成後就快速步向死亡的「現時廢墟」,顯然無法成為市民社會中個體據以安置情感與記憶的錨點,相反的,人與土地的關係只是不斷隨著廢墟的起落更替而被無情地沖刷著。甚至,姚瑞中不止一次提到,亦曾有主管機關在《海市蜃樓》媒體效應爆發後,連夜拆除被點名的閒置設施,彷彿一切都不曾存在過。在如此專斷的治理下,縱使文化記憶與生命經驗稍有積累,也只會被粗暴的官僚體制不斷淘空、剝奪、刨除。而那些因為錯誤政策匯聚的生產關係與在地情感,也只會在主政者、民代、財團三方合奏出的進步風暴中,徹底捲成無歷史深度的碎片。無疑地,在這暴力的未來景象裡別無一物,有的只是早產而短命的地方性。

於是,對於沉落在現代性進程裡的歷史記憶而言,攝影檔案能夠帶出一種救贖之力。縱使過去的真實影像一閃即逝,也能靠攝影的捕捉使得影像與現實景觀之間產生辯證性,繼而挑動既有政體的治理權威。姚瑞中與LSD的影像踏查計畫即是在此基礎上,展開重新編織破碎的地方性,以及贖回沈默在地經驗的檔案化工作。這種影像行動所著眼的,不只是發生在台灣各地鄉鎮裡充滿曲折的現代性情境,也不只是現實片斷的蒐羅鋪排,而是透過一種人類學式的影像田調實踐,恢復攝影凝視並見證現實的能力。並藉由現代性破滅幻象的成功給予,對既有社會體制產生實質的撞擊力。在此,影像行動不再是單純的記錄與表述,還有一種令觀者(也包括參與LSD的年輕藝術家們)正視自身曲折與顢頇的啟蒙意圖。它讓檔案的閱讀者清楚意識到這種滑脫、不準確、虛擲耗費,其實正是我們與那些誤植為「典範經驗的他方」(如歐美現代性經驗)之間的的切實差異。儘管弔詭,但往往正是這種一一比賦「他方經驗」而不可得的時刻,文化主體的真正面目才會浮現;同時,也唯有正視「在地」與「他方」於理論、詮釋及實踐上的種種不對接,虛妄而破滅的幻象才會成為揭露自身,繼而孕育在地特殊經驗的嶄新破口。

擺脫影像與行動的迴圈

如果說,這種「認清自身」的特殊時刻,能讓姚瑞中與LSD的影像行動帶有明確的啟迪意涵(illumination),而不只是市民社會中個體面對官僚體制時,寄託無奈與憤恨情緒的「揭弊」或「爆料」。那麼,更進一步的問題則是如何思考影像行動之後的持續力與感染力。因為,若從更為宏觀視野的問題性觀之,閒置設施背後的圖利與耗費只是一系列土地正義、都市更新、環境議題、產業政策失衡以及租稅設計等結構性問題的其中一環。而其所對峙的真正敵人,便是在政商合謀的資源配享邏輯下,透過佔奪式累積的獲利模式,不斷踩踏情感、撕毀記憶的巨大惡性機器。面對這隻吞噬國土的惡獸,當代藝術每每是以另類的檔案化實踐作為主要的對抗策略,部分關於《海市蜃樓》的評論便是從此點出發。無論是「攝影作為記憶的拾荒」(黃建宏語)或「經由檔案而達成的體制性批判」(張美陵語)[3],都指向台灣社會檔案意識薄弱的現況。藝術之所以在此進場,為的就是建構有別於主政者(或壓迫者)的檔案建置邏輯,不僅重新檢視原有的現象與材料,也試圖從中生產出具有對抗性的詮釋、論述及歷史。另一方面,在壓迫者刻意漠視現象、把持甚至銷毀檔案的情況下,藝術行動中的檔案化實踐,也具有一種思索如何恢復、補綴、重寫歷史的積極意義。

由此觀之,重審歷史、贖回記憶的田調工作並不侷限於視覺領域。即便是姚瑞中與LSD所展示的影像踏查,都意味著一種涉及走訪、感受、回憶、思考等多層次的身心經驗,而不只是單面向的觀看經驗。換言之,我們可以期待《海市蜃樓》的檔案化實踐促進更多有志之士的主動參與。但這些經由影像召喚而來的行動契機,卻不該困囿在視覺性檔案的思維模式(儘管影像確實有其獨特感染力),進而使「影像」與「行動」之間形成互為目的與實踐的封閉迴圈——這樣的生產關係只會帶來極其有限的連結力。這種過度偏重視覺性的預設(如在展呈上僅限於影像、文字、物件裝置等既有視覺藝術形式),即是當代藝術在思索檔案意識的問題時,經常忽略或缺乏足夠省思的部分。畢竟,單憑視覺影像之力,遠遠無法重建被壓迫者的生命經驗與記憶。因為記憶的深刻勾連總是極盡繁複糾結的,需要聲音、氣味、文字、口說、味蕾等多層次途徑的「覆述」與「包圍」才有可能。記憶是如此,人與土地之間的情感連結更是如此。

從觀看者到行動者

由於近年台灣許多重大公共議題的日趨白熱化,不少藝術家也開始聚焦藝術的社會參與,並且積極想像抗爭形式的另類可能。不難理解,「參與」成為當代藝術的核心關懷之一,對反的自然是那些被奇觀所豢養、麻痺,以凝視靜觀(contemplation)為主的被動觀看慣習。[4]《海市蜃樓》的影像踏查無疑是這股趨勢中值得參照的案例。但在影像行動之後,是否能進一步啟動觀者(activation of the audience),使之從觀看者(spectator)也轉變為行動者,卻是相關評論甚少論及的部分。當藝術涉入政治領域之時,不少討論多半只在意藝術是否淪為政治活動的妝點或鬥爭工具,或僅僅聚焦在藝術家是否發想出嶄新的實踐途徑,並對殊異美學感知的開拓有所推進。畢竟,藝術創作者並非全職的社運份子,而藝術行動也未必能如社會運動一般經年累月地持續向社會發聲,凝聚共識。但進一步推想,在評價藝術的社會參與時,我們真的只需要關注它是否創造出有別於「制式」社運抗爭形式的方法,只需要檢驗它是否使舊有議題獲得新生,生產出繞過現實窒礙難行之僵局的「偏行」即可?抑或,我們根本不該以成敗、效果、目的論之,因為這只會讓藝術行動的思考落入到僵化而單一的行動邏輯裡,而忘記在「改造社會」的道德性訴求之外,藝術實踐的使命還在於創造感知世界的歧異路線?

前述這種「作者」vs.「行動者」的對立,或說「藝術性論述」與「社會性論述」的對立,是思考藝術的社會參與時相當核心的重點。以前者的立場觀之,後者往往將自身困縛在既有的實踐框架,而忽略了另類表達途徑可能帶來的解放性。從後者的立場觀之,前者往往耽溺於暫時而短效的揭露、批判,卻缺乏實質的社會改革以及行動的持續性。[5]筆者認為,這固然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分選項,但是一旦藝術涉入嚴肅的公共論域,行動能否持之以恆,使其理念向外擴散並獲得奧援,是藝術的社會參與能否延續其生命的重要關鍵。換言之,只是生產行動主義式的藝術(作品)是不夠的;藝術行動有必要與其他理念相近的政治勢力,進行某種程度上的匯流。否則,我們往往會看到藝術行動發起者一方面高舉另類抗爭形式,但另一方面卻又受限於既有藝術體制的產製邏輯,難以長久維繫。很多時候,這是因為藝術家過於偏執地把「設計嶄新實踐途徑與政治性組織架構」的責任全一肩挑起。殊不知,在面對掠奪式經濟下的惡性機器時,反抗工作最需要的是一種真正解消作者之名,群策群力的行動方略。

整體而言,姚瑞中與LSD的影像踏查,為我們例示了一個可操作的、具有實質批判力道的檔案化實踐策略。《海市蜃樓》從攝影最基本的紀實性出發,帶領我們遠離傳統浪漫主義式的廢墟美學陳套,轉向思考藝術如何穿刺台灣現代性進程中的虛妄幻象,並揭露計畫性經濟與開發主義的暴力場景。但在縝密的影像考掘之後,《海市蜃樓》留予我們的是更多關於失落社會檔案與在地經驗的重建工程,有待官方檔案歷史中的沈默者、失語者以及被壓迫者的起身參與。然而,這將要求當代藝術不只是持續散佈懷疑的種子,還必須擺脫對既有藝術生產機制的過度依賴,積極思索藝術與其社會之間更為緊密的伙伴關係。如同台灣自身的現代性摸索一般,藝術的社會參與也必定是曲折的,沒有任何典範經驗的捷徑可供參酌,而只能在真實而特定的脈絡裡不斷地演練和嘗試。這是任何宣稱反抗與改革的藝術行動都不能迴避的宿命。

《藝外Artitude》,43期,2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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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摘自姚瑞中提供,給予中國《里外》雜誌的訪談內容。在筆者近期參與中央大學藝文中心對他的訪談中亦有提到此例。
[2] George Bataille, “The Notion of Expenditure,” Visions of Excess: Selected Writings 1927-1939 Edited by Allan Stoc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116-129.
[3] 黃建宏,〈報銷的記憶與記憶的拾荒〉:http://www.yaojuichung.com/htdocs/?page=news&news_id=15(參照時間2013/3/02)張美陵,〈失落社會的社會行動〉:http://www.yaojuichung.com/pdf/cn/mirage_article_09.pdf(參照時間2013/3/02)兩者皆收錄於《海市蜃樓》第二籍裡。
[4] Boris Groys, ‘Comrades of Time’, e- flux journal, 11, December 2009:http://www.e-flux.com/journal/comrades-of-time/(參照時間2013/3/02)
[5] 這種藝術性論述與社會性論述的對立與擺盪,以及它們的當代形式,在美國藝術史學者Claire Bishop的著作《人工地獄:參與性藝術與觀者身份的政治》的結論中有不少申論。詳見:Claire Bishop, Artificial Hells: Participatory Art and the Politics of Spectatorship (Verso; Original edition, 2012), pp275-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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