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嘉瑄
Wu Chia-Hs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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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與印象:關於日常生活體驗
 
文 / 吳嘉瑄

「就算我有多麼轟轟烈烈的事蹟,都比不上整個宇宙的奧妙。」邱建仁這句對於自己(關於創作)每天都過得差不多的心得,或許可以做為我們理解年輕創作者繪畫一個絕佳的切入點。這句話顯然透露出一種反向的意義,亦即無論藝術家是否有意識地察覺到自己的觀看方式,他們確實放大了與自身相關或貼近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經驗,亦即以一種相對於宏觀視野、置於顯微鏡下考察的「微觀視野」(註1),來認識自己、觀察社會以及理解生存的處境,最終再以繪畫語言表現在畫面上,成為這一代年輕創作者作品中可辨識的特徵之一。

這種日常生活的經驗,無疑地,與媒體影像在生活各個層面的全面覆蓋有關——它改變了對於現實與可視世界的認識方式,亦即所有一切的觀看與思考方式皆先透過於媒體的中介,而後才加以反芻,「『擬像』全面性成為思考與圖像的現實根源,媒體經驗就是真實經驗本身。」(註2)在今天媒體即為一切的時代裡,身體經驗也隨之改變,藝術家不再透過直接對於描繪的對象物的「凝視」來建立身體感;相反地,他們藉由各種媒體或觀看機具的「觀看之眼」去予以替代,身體經驗與感受隨之變得複雜而微妙。沒有人活在世上,卻未曾經歷過這種片刻,儘管一切日常生活事物因此變得越來越「暴露得過於明白」,藝術家仍借力使力地在自身生活周圍,藉由追溯對於影像的印象或記憶,來表現他們所經驗到的某種微妙的生活感性與況味。

黃海欣:新聞事件的性感

黃海欣無論是描繪政治人物雙邊會談大和解鏡頭的「犯政治畫」系列,還是《事件七》裡,政治人物排排站彎著腰向鏡頭鞠躬道歉,這些深具「儀式性」的圖像,都參考了來自於她每日閱讀網路新聞時,所大量蒐集與存檔的同一新聞事件的圖片。網路的便利性與不斷延伸的檔案資料庫特性,使得平時重度依賴網路的年輕創作者,發展出以一套大量瀏覽網路圖片並儲存建檔的觀看習慣,透露出一種知識建檔的慾望衝動,這種「想要更多」的慾望,其實反映出這個時代對於追趕即時資訊的焦慮感——選擇越是更多,越是迷惘該如何抉擇,於是大量吞食儲存,以備不時之需。

值得注意的是,黃海欣也會刻意接收一些模糊的新聞圖像,這並非是指照片本身拍攝的模糊,而是選擇使用解析度低的網路圖片,即便它放大後不甚清楚,仍然會將其列印下來做為構圖時的依據參考。圖片解析度低代表著具有某種「性感」(黃海欣語),這意謂著內容具有某種「引誘」,它讓你更想往前一探究竟;政治與社會新聞是黃海欣圖片蒐集的重點,儘管她對此顯露出無所謂或輕鬆笑看的態度,然而從其收集與創作重點來看,黃海欣顯然並非那麼的「無所謂」,她只是以較為迂迴的方式稱之為:「性感」。另一方面,黃海欣使用的壞畫技巧,刻意拙劣的筆觸阻斷了觀者在作品裡去辨認新聞事件細節的部分,這是說,藝術家並非想強調反諷的那一面;相反地,卻是凸顯了年輕一代偏好幽默以待的特質,讓政治人物成為甘草市井小民,以此輕輕挑起面對荒謬時的喜感趣味。

黃華真:肖像做為一種紀念相框

黏稠、厚重的筆觸肌理與蒼白的色調,是黃華真繪畫最易被優先理解的地方,她以此模擬了一種攝影負片(曝光過度)的效果,並抑止畫面流露過多的情緒波動。顯然地,黃華真對於攝影的美學思考與繪畫相同,都是去追求(場景與人物)「布置」與「刻意」的效果,試圖在平凡的日常生活速寫中,隱喻地加入曖昧的想像距離。

肖像畫是其中值得去關注的,一幅描繪母親的雙拼畫《最堅固的事》,是她此類構圖的起點,從這個雙幅並置的畫面,黃華真延伸出使用圓形以及橢圓形的框,去將人物包裹於其中。《收在口袋裡》裡兩個黃華真口中「最可愛的媽媽」,像是某種貼身攜帶、擺放著親密之人的照片(框),以供一解思愁;而在《小事情歌》裡,兩個圓形則以像是少女日記張貼自己與暗戀之人照片的並置方式,暗喻一段暗戀的故事。

在此,欲指出的是,這些來自於拍攝她身邊好友、親人(特別是母親),再將之畫在畫布上的肖像,因為類似於隨身收藏相片的意義,而具有一種填補匱乏的作用。巴特(Roland Barthes)與梅茲(Christian Merz)等人便指出,攝影,做為一種「拜物」(fetish)形式——亦即慾望替代物,用以否定失落,將某個時空的斷片永遠凍封起來,成為一種不再存在的失落印記,同時也是一種人事物逝去模樣的紀念性痕跡。從這個角度來看,黃華真如相框般的構圖,可視為轉化了照片此種拜物特點的概念。因而像是《收在口袋裡》,其題名與相框式的構圖,便充分映證了藝術家欲隨身收藏一種記憶——即是再現自己心愛對象:對母親的記憶。目前黃華真正在發展的一個家庭合照系列如《家庭相簿》,家庭合照即象徵某個時刻裡集體記憶的封存,她模擬了記錄家庭成員重要時刻的擺拍照形式,因而更為強調出「紀念」的意義。

邱建仁、許聖泓:銜接不上故事的印象

「每一次的堆疊、塗抹、覆蓋所照成的痕跡,就像是美麗的傷痕,最不起眼的小地方也會是自成一個小世界,周遭生活的剪影,歷歷在目交錯其中,無非是想要去擴大停留住。」(邱建仁語)在邱建仁的創作中,存在著幾個辨識度極高的元素:明暗反差強烈且低彩度的色彩、來回反覆的塗刷筆觸、白色滴流的顏料痕跡、以及剪影般的形體描繪,這些的畫面配置,都做為了訴諸於一種「印象」表達的必要手段。這種印象因為背景細節的空缺,而較像是銜接不上故事的斷片,它並非是惆悵或是疏離的;相反地,由於顏料的層次具有浮動感,因而畫面顯得含有某種溫度熱氣在,而那便是記憶的溫度。

邱建仁以大量浮光掠影式的生活、旅行見聞快照,加強了他日後用以做為創作前「溫習回憶」的輔佐。他並不看著照片作畫,相反地,他憑藉著更多回溯記憶的力量,「人們記憶中的影像,是連續(continuous)生活經驗中的殘餘物(residue)」(註3),影像變成像是一連串連續動態的殘影,出現在藝術家的腦海中,繼而被召喚、最終被再現於白色滴流向下運動過程及筆刷鬆動的痕跡中。例如「生活照樣繼續!」系列裡,一幅幅像是分鏡鏡頭的畫面,即以上述手法來表現生活中的某些共相面貌——亦即一種雖不知何時何地何人,但每個人都似曾相識經歷過的共通感覺。

《他們》是許聖泓某日在車站看見一對夫婦,感覺他們彼此之間有種很陌生的氣氛,而後便憑著印象畫出;另一幅的「籃球場」則描繪了他與朋友許久未去的籃球場。這些作品展現了一個許聖泓創作中最重要的特質,那就是(曾經)熟悉但卻又陌生的感覺,亦即一種關係由近(親密)走向遠(疏離)的測量。儘管許聖泓也依賴照片做為繪畫的補助,在構圖前反覆觀看照片;然而,在真正下筆時便會將照片棄置一旁,交由腦中印象全權接手處理,因而他作品裡的不真實感被加強,成為某種「看見」熟悉人事物但卻感覺奇妙的夢境。

許聖泓的筆刷與色彩與邱建仁所追求的類似,都是基於表達「印象」所致,不同的是,許聖泓類似於馬賽克影格、電視干擾雜訊的輕塗擦皴痕跡,可視為是較刻意的模糊、遮蔽所致,它像一層薄薄的眼翳,遮蔽起眼前的景物,若想要穿透它,便只能訴諸回憶,而儘管那想起來的可能已經物是人非。以三聯幅的《失訊–所謂的事件5》為例,野草莓學運的帳棚攤位、從北美館旁飛過的飛機,這些許聖泓曾經經過、看過的景物,彼此互無關連地並置,像是電影常見的多鏡頭分割畫面,同時帶出不同層次的生活感覺向度。

(刊登於典藏今藝術2009.10月號,205期,pp133-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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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海墨爾(Ben Highmore)著,王志宏譯,《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論》(Everyday Life and Culture Theory),北京:商務印書局,2008,頁65。
註2:吳宇棠,〈重審繪畫——今天問什麼?〉,《典藏.今藝術》162期(2006.03),頁108。
註3:伯格(John Berger)、摩爾(Jean Mohr)著,張世倫譯,《另一種影像敘事》(Another Way of Telling),台北:三言社,2007,頁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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