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嘉瑄
Wu Chia-Hsuan
簡歷年表 Biography
相關專文 Essays
網站連結 link


台灣當代雕塑的視野:微型化
 
文 / 吳嘉瑄

低限主義雕塑的物性

「雕塑自台座走下」,此一觀念開展了現代乃至今日當代雕塑的歷史,在一篇由克洛(Caroline Cros)所執筆的文章〈何謂今日雕塑?〉(Qu’est ce que la sculpture d’aujourd’hui)裡,克洛回顧了現代主義的藝術家如何重新審視雕塑意義,並試圖以走下台座的實踐途徑,用以去除台座上之雕塑其「紀念」性質的神聖性,獲取雕塑新的視覺哲學。低限主義(Minimilism)在此歷程中作為了一個至為關鍵的階段,其藝術作品,特別是雕塑,最重要的觀念轉變,便是由從「物件」(object)轉變為以相對於觀者主體的「物性」(objecthood)為主的思考方式,亦即由對於雕塑體形式的關注,轉變為其所創造出的情境與觀者之間的互動關係;克勞絲(Rosalind Krauss)在其重要的《現代雕塑的演變》(Passage in Modern Sculpture)一書中,便指出了低限主義雕塑最明顯的特徵與貢獻,即是在於將觀者的視覺焦點由作品的內部空間轉移到外部空間。

在此,關於雕塑物性的討論涉及了作品的尺幅或規模問題。物性一詞,最早由弗律(Michael Fried)在其一篇著名的文章〈藝術與物性〉(Art and Objecthood)中所提出,他指出,當低限主義雕塑作品尺幅或是規模越大時,觀者就更需要相對的觀看距離,而此種距離必然造成觀者身體的介入與參與,例如塞拉(Richard Serra)或卡普爾(Anish Kapoor)其巨大、單一材質構成的作品,便與所在場域共同形成一抽象造形的空間,觀者必須繞行於其中或周圍觀看,以便掌握作品整體;換言之,由於作品尺幅或規模的擴大,相對地在觀看上創造出一種擴大的情境,也因此產生了弗律所批評的「劇場性」(theatricality)的效果。然另一方面,弗律卻認為此劇場性不僅意味著不純粹,同時也因為涉及(觀者進入並繞行觀賞作品所在空間)時間等因素,而會干擾著所謂視覺藝術的純淨性。儘管遭受如此批評,低限主義此一觀念在雕塑史上的革命躍進,於日後也擴及影響了其他空間藝術的發展,例如地景藝術(Land Art)、公共藝術、特定場域(site-specific)作品等。總言之,低限主義雕塑將觀者的身體經驗提升至與物件相等的位置上。

縮小/可愛、輕盈

對照本文所欲討論的「微型化」概念,西方低限主義的雕塑在「尺幅、規模」、「觀者與作品之間的觀看距離」以及「觀者身體經驗」方面的思考,或許是開啟了一最佳意義參照的路徑。一方面,台灣自1980年代開展之承襲低限主義脈絡、強調介入生活空間、具特定場域意義的「景觀雕塑」作品(如李再鈐的幾何性雕塑),如今幾乎只能在大型的公共藝術計畫中見到,這不僅僅是由於藝術家面對了創作現實上的困境——難以負擔耗時、費工、成本高的創作模式,因而揚棄此種實踐方式,縮小為一種「模型」的微型化表現形式,成為了當前創作者因應現實的另一權宜之計。另一方面,我們應該要問的,其實是藝術家將作品尺幅或規模縮小,究竟改變了什麼?而我認為這才是關鍵所在——亦即藝術家透過此種微型化的形式表現,與低限主義藝術家殊途同歸地,試圖探觸並達成一種新的觀者身體參與性以及視覺操作,進而翻轉觀看經驗。

如果說,低限主義雕塑由於尺寸上的巨大,觀者觀看距離隨之改變,進而擴大了作品視覺上的感染力,換言之,此形式的作品極其容易喚起觀者立即性的感知/情感;那麼,縮小的雕塑體則由於觀者身體無法浸入式地被作品包覆或參與其中,而相反地弱化或取消了此種立即性的感知/情感力量。例如吳思嶔的「蔡先生」系列,如〈蔡先生的家〉、〈蔡先生的工廠〉等,以及〈墓園〉一作,表現了兩種本應是會令人隨即聯想起災難或不幸的場景/遺留物——分別是遭受祝融之災與人走向最後安息之地,然藝術家卻透過縮小實物體的尺寸與模型化造型的手法,把遭被火紋身的房舍與墓園原本的視覺語意脈絡切斷,將「觀看的動情距離」(註1)拉遠,形成一種理解上的落差、「感性的懸欠」(註2),並且更進一步地,讓這兩種不幸場景變得「輕盈」、「可愛」,而觀看此種不幸理應投射出的同理心(如憐憫、害怕、哀悼)即被此種輕盈、可愛感所壓抑或取代,因而也促發出某種詭異的疏離(因為事不關己)與幽默感——即便災難或死亡就擺在眼前,卻也只是(能)無關痛癢地看著、笑著,或讚嘆著模型小得可愛,或者,此可以借用黃建宏描述「微型感性」(micro-sensible)之語,這是一種「通過對於感性的切割……創造著某種神祕卻輕盈的知覺狀態」(註3)。

劉致宏「美好生活的另一種樣態」系列,

置放地面


吳思嶔這些作品皆置放於地面上,走近並蹲低觀看是觀者面對此類微型化雕塑時必然採取的回應方式,藝術家此種對於觀者身體介入的設定——延長觀者掌握作品的時間,亦強化了上述作品所說的疏離感——在湊近反覆確認、鑑定作品細節、並且越來越清晰的同時,觀者同理心的知覺部分也隨之越來越抽離或異化,而相反地對作品發出暗示著有一敘事脈絡(故事)的質問,例如「蔡先生是誰?」、「為何他家被火燒掉?」、「這座墓園在哪?」等等。

許旆誠在「Sucity」一展中的白色微型雕塑則相反地僅作為了某種生活切片的圖像化,這些象徵了一種流動於城市內、或經常被人們忽視與遺忘的日常生活物件,它所喚起的只是某種詩意的氛圍而非敘事脈絡,如廣告棚架、水塔、流動廁所、貨櫃屋、移植樹,散置在各個角落地面、觀者往往於移動中會不經意地「喵見」的小雕塑,即有如一個個流竄、隱匿或蜷居於城市縫隙裡的「異質空間」。

王建浩的〈宜家總部〉從「是什麼使今日的家庭變成如此的不同、如此的有魅力?」這樣的命題開始,以問卷調查讓人寫下理想的生活空間面貌,然後將問卷中藝術家認為的重點以現成物模型展現出來。在題目與展場暗示著如「IKEA」樣板化的家居生活樣態之下,一片乾淨的白色隔板裝潢裡,藏著一個個理想的生活願望,這些被王建浩選取自問卷案例描述中他所認為是重點的景況,觀者必須蹲在地上(幾近趴著)從一個象徵窺視之孔的門口望進去,此設計讓觀者無法俯視,只能跟隨著藝術家安排前進至一個個的門口。文字、逼近地面的小觀景窗(門口),藝術家藉此提出了人們自以為的理想生活,所謂的魅力、不同,其實往往仍只是跟隨著某種樣板化的生活模式在走。

一如對於「美好生活」定義的質疑與諷刺,劉致宏的「美好生活的另一種樣態」系列,是去對於各式美好生活中的負面現象作想像,將各件需要非常近距離觀察的小型現成物作品置放於以木材製作的、有著高高瘦瘦桌腳、像是木桌的台座上,像是〈圍觀的人〉(人物模型)、〈剝開的果核〉、以及〈狙擊練習〉(煙蒂)等等;當然,在此藝術家使用木桌並非只是挪用作為台座而已,此一系列作品相對於置放於地面的陳列方式——空曠的展場中各式高低台座錯落著(位於北藝大地下美術館內的「2972」一展),同時也象徵了這些負面的現象(物件)即便渺小,但它們卻仍存在著。

(刊登於藝外雜誌2010.08月號,第11期,pp74-79)
-------------------------
註1、註2:請參考網址:http://landy309.blogspot.com/2010/02/blog-post.html
註3:黃建宏,〈微型感性(micro-sensible)——概述新感性的社會性〉,典藏.今藝術177期,2007.06,頁124。
 
Copyright © IT PARK 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Address: 41, 2fl YiTong St. TAIPEI, Taiwan Postal Code: 10486 Tel: 886-2-25077243 Fax: 886-2-2507-1149
Art Director / Chen Hui-Chiao Programer / Kej Jang, Boggy J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