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嘉瑄
Wu Chia-Hsuan
簡歷年表 Biography
相關專文 Essays
網站連結 link


望向空議題的自我反觀
 
文 / 吳嘉瑄

在進入對2010台北雙年展(以下簡稱10TB)的觀察之前,有其必要先對於10TB展覽內部的論述架構做一大致描述。

延續著上一屆的慣例,也沒有名稱的10TB,策展人林宏璋與提達.佐赫德(Tirdad Zolghadr)將展覽定調為一探究「藝術的政治性」的展覽,在這個意義上,命名缺席的用意也是斟酌於此——希望突破由名稱字義來給出展覽意義的框架,意欲經由不指涉特定意義的指稱,去更為開放性地討論藝術政治性問題。在接受《破週報》的訪談中,佐赫德便表示:「與其一直向外看,不如向內看,或者更精確的說,是『向後台看』看見自己所在之處」(註1),這個「自己」,亦即林宏璋所說,是「指向藝術的內部,顯示藝術的製造、消費及流通模式。換言之,是藝術本身如何構造自身的方式,因而『藝術的政治性』展演呈現出一種檢驗藝術自身的途徑。」(註2)基於這樣的概念描述,策展人進一步將10TB脈絡放置在三個龐大的主軸下來更為細膩的談,分別是機制批判(critique of institution)、藝術生產,以及自我反觀(self-reflexitivity,註3)。在此,我不妨簡單的總結描述一下10TB的模型——雙年展作為了一種批判機制(institution of critique),透過自我反觀的途徑,針對雙年展機制的內部問題進行反思與檢驗。

展覽概念必定反映在其所呈現的外在樣貌上,這裡最主要指向了作品內容與展演方式,對此,策展人對於10TB的想像,以林宏璋的說法便是:「有如鏡子般反射自身的狀態,是一種不穩定的展演語境,讓如現象學『存而不論』的時刻產生,呈現藝術自身。」(註4)策展人所謂的不穩定的展演語境,暗示了一種表現與解讀的開放性在其中,10TB所採取的策略,便是提供觀眾種類、面貌繁多的藝術作品與展演活動,並包山包海地納進了大量台灣現今檯面上的各方專業人士,如藝術家、藝評人、在地藝術空間及藝文工作者、甚至是跨領域的劇場表演者等,試圖以一種開放情境式、號召全體動員舉辦活動的實驗性作法,「而不只是藝術作品的集合展出而已」(註5),「必須在藝術的內部及外部同時展開部暑的政治行動」(註6),打破雙年展單一展演呈現的框架,這些作法包括了:藝術家作品、兩年計畫、特別企劃中的九月事件、演講劇場、藝術家影院,以及聯動計畫及衛星計畫。

這些活動無論是就各項單元安排抑或單就個別作品或活動來看,10TB確實提供了台灣觀眾一種較不熟悉,但或許感受新鮮的展覽面貌與參與經驗,「讓展覽的氛圍和一般的展覽不一樣,不要讓他去套入一般看展覽的邏輯」(註7),例如,首開先例邀請上屆部分參展藝術家所製作的四件「再訪雙年展」作品、邵樂人的舞蹈教學作品〈Salsa Lesson〉、黃慧妍的〈藝術業團結工會主辦–中醫義診〉等讓觀眾在美術館裡「做些看展覽以外的事情(學跳舞、看中醫)」的藝術事件、邀請專業劇團以表演朗讀的方式演出各種雙年展論述文本、媲美影展設計的藝術家影院,以及將作品創作、發表時程拉至兩年的兩年計畫等。

同時,不可否認地,此次雙年展諸多作品與活動,的確也展現了不同層次與面向之針對藝術機制與結構做批判的可能。例如,姚瑞中與LSD(Lost Society Documenta)小組的「海市蜃樓——台灣『閒置公共設施(蚊子館)抽樣踏查』」計畫戳觸了台灣各地普遍發生的公共議題;克里斯坦.揚可夫斯基(Christian Jankowski)的〈館長剪輯版〉(Director’s Cut)、饒加恩的〈夜間雙年展〉、石晉華的〈台北的X棵樹〉,以及希朵.史戴爾(Hito Steyerl)的〈工作中的藝術家〉(Artists at Work)等,是針對近來北美館與花博爭議所做的作品。

而打開–當代的「雙年展內視鏡」計畫、饒加恩的〈夜間雙年展〉、石晉華的〈當代藝術鍊金術四部曲〉、張允菡的〈這時候認真就真的輸了〉、白雙全的〈儲物間〉、邵樂人的舞蹈教學作品〈Salsa Lesson〉、黃慧妍的〈藝術業團結工會主辦–中醫義診〉等讓觀眾在美術館裡「做些看展覽以外的事情(學跳舞、看中醫)」的藝術事件等,試圖挑釁或擾動美術館運作中的潛規則。

奧莉維雅.普蘭德(Olivia Plender)的〈Google辦公室〉(Google Office)、邵樂人的〈Salsa Lesson〉、白雙全的〈回家計劃〉、非常廟藝文空間的「VT非常累畫室」活動等,則藉由民眾參與互動的方式,除了加強與觀眾及在地藝術社群的連結外,也翻轉了藝術展演生產體制中,美術館或藝術家擔任生產給出、被觀看的角色,而觀眾則只能被動接受的既定關係模式——觀眾成為集體創作的一份子、藝術家有可能成為觀眾、藝術也可能發生在美術館以外、以及作品可能成為集合複數的面貌(〈Google辦公室〉即成為多個藝術事件與聯動計畫發生所在)。

10TB從展覽全貌公布開始至今,外界無論是媒體或是藝術圈都對於此展有著許多批評,甚至也包括我在內,最常聽到的說法之一就是「霧煞煞」,無法有效而整體性地掌握展覽,我的一位同事在看完展覽之後便說,她不會想推薦給朋友看,「因為印象很混亂,一些作品也像是噱頭一般,只是感覺很新奇……大概只有圈內人看得懂吧」。然而,儘管如此,在走完一遍美術館之後,與各方朋友(但確實,都是藝術圈內)的意見交換與調查中,我發現我們彼此都有著「其實展覽呈現與某些作品挺好的」、「沒想像中糟糕」的評價,不少作品甚至可以說是頗為貼切的對應了展覽主軸。此圈內人正面口碑的評價與觀眾無法有效而整體性的去理解展覽究竟處理何種問題之間的落差,反映出10TB雖然所欲處理問題的企圖心不小,但卻也如同某位藝術家所言,似乎是「過於貪心」,儘管策展人一再強調此展必定是呈現種種不穩定的展演語境與展演關係,然意圖處理的部分仍嫌過多,以致於難以聚焦而清晰呈現,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另一位藝術家舉照鏡子想看自己後背因而拿另一面鏡子放置後背為例,以兩面鏡子因為想要層層對照而產生無止盡之的「鏡淵」,來形容10TB概念上的令人費解。

如以上所說,觀眾難以做有效而整體性的掌握10TB,此問題背後又反射出策展人對於雙年展觀眾究竟是誰的想像問題。曾擔任2007威尼斯雙年展策展人的史托(Robert Storr),在前幾年接受吳金桃的訪問中曾表示,雙年展儘管不同於一般美術館的展覽,但在觀眾設定仍舊脫離不了在地性的考量,他說:「雙年展是為那些來看展、但不是藝術圈的人而做的……它讓一個特定地區的人們可以看到藝術作品,否則他們不可能會見到。如果雙年展可以很適當地安排,能夠觸及到學校、觸及更多的人。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去超越平常很容易觸及的觀眾。」換言之,史托認為,雙年展一最主要的功用即在於,為在地的觀眾帶來國際性的藝術觀點與奇觀(spectacle)。另一方面,10TB策展人明顯地試圖將10TB操作成不同於全球化語境,如政治性藝術、反新自由主義之下的雙年展模式,去「創造一個空間,去處理不在預期之內、比較新穎、高風險的藝術計畫,這是一般展覽無法做到的」(註8),認為儘管呈現給大眾時可以清晰簡單,然卻不可失去精緻探索的機會。當然,在地的觀眾包含藝術社群與相關專業人士——此即史托所謂的「平常很容易觸及的觀眾」的部分,然更大程度上應該是指向藝術圈外的一般觀眾,即便10TB有著超越以往台北雙年展(我不敢斷定這是否為國際性雙年展的)展演樣貌的企圖,更大範圍地透過各式藝術事件與活動將觀眾帶進藝術生產脈絡中,但也因其密集點狀、游擊式的活動安排而打散了展覽作為整體更為精準的概念表述,而使得一般觀眾難以掌握與理解。

回到10TB所欲自我反觀的內容上,我認為其中最有意思的便是美術館在雙年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問題,因為此極為弔詭,也可說極為諷刺地,造就了北美館在雙年展機制中,既是機制批判景觀的生產者,同時又是雙年展機制所欲批判的目標,以及觀看最終發展(作品)的觀眾。北美館相互對立的角色交疊,讓10TB無法真正處理到美術館機制這一塊,林宏璋便說:「這樣的動作不是指對抗,而是展覽就是展覽,這是藝術所能做的事」(註9),而此愈加凸顯出的,是美術館政治更加的牢不可破,以饒加恩的〈夜間雙年展〉為例,作品原本設定10TB在雙年展最後一週與花博展出時間重疊的時間內,白天停止展出,只在夜間開放,策展人與北美館溝通無效後胎死腹中,只剩下計畫公告與開放觀眾記名投票的紀錄,展覽與美術館來回角力下,美術館終究以其行政上的絕對優勢勝出。

其中的關鍵點:雙年展辦公室,儘管其運作上有著長官指示以及來自北美館內部行政程序與跨部門之間諸多無奈的現實窒礙,或許有其令人同情之處,但我們不免仍要苛責一下:成立兩年的雙年展辦公室,目的如果說是改善北美館負責執行的台北雙年展及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業務運作的話,那麼,在兩年後的10TB中依舊看到不少問題,最明顯就是台北雙年展依舊是倉促成軍、端上菜的狀態。佐赫德在訪談中曾說到,由確定擔任策展人到邀請藝術家僅有一個月的時間,如此緊湊的時程,「我想這可以說是件羞恥的事」(註10);某個參展藝術家也抱怨,與策展人及雙年展辦公室常必須雙向聯繫確認,造成不小困擾。而《破週報》在第二波對於10TB(主要是北美館)的攻擊中,則以展覽經費來切入雙年展各項支出運用狀況下的缺失與困境,包括雙年展辦公室的人力吃緊、與在地藝術社群合作的計畫經費窘迫、無論展前或展後都少得可憐的媒體宣傳(相較於在第四台電影頻道都可看見的費城美術館特展的強力廣告放送,10TB開展後最大的宣傳或許就是滿街可以看到的旗幟)等(註11)。

10TB策展團隊與雙年展辦公室可說是相互捆綁、唇寒齒亡的關係,也因此,即便展覽團隊(策展人、藝術家)最立即、並且最深刻接收到了來自雙年展辦公室行政上無論是壓力束縛或者兩者角力之最真實的現實處境,但卻只能選擇性地望向美術館另外可見且獲得進入許可的機制缺口予以鑽觸,將之置入括號內存而不論。我想起林宏璋所言,10TB如果「能為觀眾產生一些對藝術本身的疑問就夠了」(註12)這句話;又或者從某個角度而言,由此二者的關係所凸顯出的自我反觀困境,才是10TB最成功的例證說明?

----------------
註1、7、10、12:劉美妤,〈體制反觀體制——2010台北雙年展策展人林宏璋與提爾達.佐赫德談藝術的政治性〉,《破週報》復刊627期,2010.09.10。
註2、4、6:請參閱10TB導覽手冊中林宏璋的策展論述,頁8、9。
註3:請見《典藏.今藝術》2010.06, 08, 09三期內的策展論述專輯連載。
註5:林宏璋,〈自我反觀——去自然的策展〉,《典藏.今藝術》216期,2010.09,頁132。
註8:吳垠慧,〈台北雙年展實驗性?霧煞煞?〉,《中國時報》,2010.09.08。
註9:林宏璋、吳牧青採訪,吳牧青整理,〈與台北雙年展策展人佐赫德Tirdad Zolghadr對談「自我反觀」〉,《典藏.今藝術》216期,2010.09,頁136。
註11:陳韋臻,〈談藝術政治前,讓我們先揭開內部經費的大餅-《破報》再訪2010台北雙年展〉,《破週報》復刊628期,2010.09.17。

(藝外Atritude 13期,2010.10,頁34-38)
 
Copyright © IT PARK 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Address: 41, 2fl YiTong St. TAIPEI, Taiwan Postal Code: 10486 Tel: 886-2-25077243 Fax: 886-2-2507-1149
Art Director / Chen Hui-Chiao Programer / Kej Jang, Boggy J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