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駿杰
Lai Chun-Ch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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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艾未未——從艾未未事件凝視台灣當代生活的境況
 
文 / 賴駿杰

為什麼是艾未未?

當艾未未傳出於北京機場被捕後,全球各界瘋狂發起一連串的聲援行動,聲援形式各異其趣,有遊行、發表譴責聲明等,以及依附網路社群的活動串連,也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中國的維權份子被捕的消息屢見不鮮,但過去包括處理法輪功辯護的律師高智晟之失蹤(中國宣稱將其逮捕並已判刑,但據資料顯示,其被捕後的情況無人從得知,如同失蹤)、起草零八憲章的劉曉波被捕判刑等,都沒有艾未未被捕要來得引人注目。當然,這也與網路社群平台於近幾年來達到前所未見的「真實」狀態有關:網路不再被稱作虛擬世界,而是真的可以將某些理念與想法,透過行動而落實的人之聯結。

眾所週知,諸如臉書、博浪、推特等社群網路,串連起許多未曾謀面的人;但這樣的聯結並非僅著眼於「情感」的認識與觸發,更多時候是藉由對「事件」的認同,即「活動」的發起與牽引,而將這些「個人」凝聚為「社群」。進一步而言,此「社群」(community)意義不僅因為延伸電影名稱「社群網站」(Social Network)其中之「社交」(social)、「溝通」等概念,也因為這樣的「社群」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西方哲學脈絡中以「本體論」展開的主體思考:意即一種假定、預設存有某種「核心認同」,並且以為其做為彼此聯結的「因╱果」(註一)。

隨即地,以本體論展開的「認同自身」,在網路媒體(光的運動)的「展露時間」之特性下,認同自身被透明化且覆蓋於人與人的關係上;所有的聯結遂成為短暫、重疊、熔接的(註二)。社群網路上的活動串連,就這樣類似一種返樸歸真式地在「解構共同體」之後,再次地被結構起來;當然,那也是另一種意義下的「解構」。對社群網路的分析並不足以透析艾未未被捕所引起的網路效應與台灣知識圈的聲援等,但我認為它卻是關鍵,特別是我注意到臉書上跨國界(多半還是以華人圈為主)地出現了眾多名為「我們都是艾未未」、「人人都是艾未未」的聲援或連署活動,我想問的是:誰是「我們」?何以「人人」?

自由的底限

欲回答上述提問,我認為我們應先討論為什麼是「艾未未」?很大程度上,艾未未會在全球知識圈受到某種程度的認同(或爭議),原因不外乎全面展露了一種相對於中國專制的「自由」;而在當前新自由主義狂奔的時代氛圍裡,艾未未的衝撞不正強化了我們對於自由主義的信仰?即便無法證實,但我相信在所有知識領域類型中,藝術創作往往被提升為一種化外之行,一種可以在底線外遊走與生存的知識探求。

因此,艾未未做為一位藝術家的身分,說明了為什麼是艾未未的原因之一:正是(理應)有所謂「創作自由」的保障(且是跨國界的),此事件得以被放大與延伸,演變成國際藝文界對於創作人權受到迫害的正義宣言,於是諸如古根漢美術館、紐約現代美術館、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等重要的藝術場館,紛紛做出連署宣言,要求釋放艾未未。台灣藝文圈也循著同樣的路徑參與了此國際串連,表面上迴避了兩岸國族認同的嚴肅議題(同時也是難題),著眼的皆是艾未未之為一「(中國)藝術家」的身分。

事實上,艾未未跨在許多「界限」上,包括法律╱人權、自由╱專制(或普遍被認知的共產主義)、藝術╱政治等,誠如中國官方媒體環球時報的社評:「艾未未可能越過底線,違反了中國法律」,另一方面,在此底線之外,支持艾未未的人卻說:「(是中國)強烈衝擊了人們可以接受的底線」(註三)。底線——成為了我們對於真實感知的「介面」;混融在當代光電媒體的信息氾濫中。這樣介面的想像,大概就是相對於中國民眾所謂的「牆」吧?無論是我們對於中國的想像與了解,抑或中國異議份子對於自由、民主的渴望等,皆在此「牆」上相遇,「牆」遂成為真正的「真實」。

或許有人會認為我順著中國官方的思考脈絡,認同「艾未未越過(或遊走)底線」的說法,但我想問,我們何以知道那在迷霧中的廣大人口,需要自由民主主義的「解放」?我們何以知道艾未未跨過了那道「牆」?那牆不是我們於想像中所建構的嗎?正如同紀傑克( Slavoj Žižek, 1949~)於《歡迎光臨真實荒漠》(Welcome to the Desert of the Real !)(2006)導言中所說的笑話,難道我們不是僅因為缺少「紅墨水」,而無法指認艾未未事件中所隱伏的「真實」嗎(註四)?

即便艾未未的行為藝術具有普世、跨國的諷喻意義,但那些所有欲抹除其「中國」身分的言論與想法,都是自欺欺人、便宜行事的。特別是台灣藝文圈,更不應該放棄藉由艾未未事件以反思自身主體位置的機會,否則只是又一次地踏入全球民主論述的潮流裡;僅僅只是一種陣營的選擇罷了。

歡迎光臨真實生活

「我們」與「人人」的宣稱,都表明了陣營選擇的立場,且立基於一種「共同體」的想像。無論那些點選加入「我們」或「人人」宣稱的網民們,是基於民族主義的血緣、歷史沿由、神話傳說等所想像的共同體(如安德森所宣稱者),還是由於一種專業、技術的認同而構築的社群邊界(指藝文圈的聲援),都是一種武斷而片面的暴力——除非我們相信艾未未不只一個。

我無意於浪漫的個人主義與共同體之間選擇一個絕對位置,況且,我也認為那些佔據著「艾未未」之名的各種網路社群,弔詭地真實體現了「我們都是艾未未」的宣稱:以艾未未之(知)名做為一種媒介。就此而言,確實不僅止一個艾未未。但我所謂「武斷、片面的暴力」,一方面指向語意上的「對他人成果的簡單接收」:這樣的接收在當代媒體圖像充斥的情境中頗令人熟悉,依此而言,就不僅是那些以「我們」或「人人」為號召的網路活動輕易地接收艾未未的名聲,任何於不同國情脈絡的「簡單」宣言,也成為了一種消費——消費永遠是武斷的,憑藉著強勢「貨幣」的一種交易。

另一方面,這武斷的暴力不僅朝向「艾未未」,也因此劃傷了我們自身;我欲藉此揭示這些網路的聲援事件,為我們帶來了的「真實」傷口:一種在台灣被當成「不可能的」未來警示之「(非)真實效果」(l’effet du (ir)reel)(註五)。事實上,在台灣除了藝文圈與媒體外,艾未未的事件並沒有為台灣民眾帶來太多的恐懼,因為創作╱言論而踏觸到「底線」是難以想像的。即便那些點選加入聲援的網民們,也多半是如前所述的,是一種消費行為而已;「事件」僅被當成菁英的知識而吸取。我想說的是,或許因為我們無能指稱失去「(律法)自由」(同時也是一種表象的)的狀態,意即我們沒有描述當前政治情境的語彙能力,而錯認為身處「自由的社會」;在這裡,我們一再地被提醒著我們的「自由」。

以當前藝術文化的整體情境而言,創作自由是在一種被遺棄的「牢籠」裡存在著——一個由大寫的「律法」(Law)支撐的自由世界。所以,「特展」是自由的,「文創」也是自由的;纏繞著我們的創作與言論自由……。
紀傑克所延伸自阿岡本(Giorgio Agamben, 1942~)的「裸命」(Homo sacer)概念,貼切地表述了我們(無以指認的)赤裸裸的自由情境:(註六)「在法律(Law)的層面上,我們被視為公民、合法的主體,而在另一個超我過剩、在這空虛而絕對的律法猥褻層面,我們則被當做裸命」(註七)。

穿越艾未未

對我而言,艾未未無疑引發了我們「穿越」(traversing)自身的處境,就如同近期飽受爭議的「活彈藥」(註八)策展所欲翻動的「真實-現實」:如果吃「使蒂諾斯」算得上是一種自殘的話,那這種欲脫離現實感覺的自殘行為,不正說明了我們身處於律法建構的自由表象中嗎?策展理念中所宣稱的「日常生活實踐」,直接地揭示了如紀傑克所謂的「日常生活的虛擬化」:「我們愈來愈生活在人工建構環境的體驗,導致一種無可抵擋的『重返真實』(return to the Real)的強烈慾望的產生,以便能夠重新獲得一些『真實的現實』(real reality)穩固的基礎」(註九)。

「活彈藥」的策展理念,雖然沒有明說,卻與紀傑克討論「真實-現實」的概念脈絡不謀而合。所以我們可以說,「糖果」僅是一種區分夢(即「真實」)與現實的「真實物」(Real Thing)(註十)?無論如何,那被禁口的、來自於真實界的抗拒,還是活生生地為我們展演了一場「真實幻境」;這難道不僅只是又一次的「例外狀態」(the state of exception)?——「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everything is possible)(註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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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著;吳叡人 譯,《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台北市:時報文化,1999)。
二、邱德亮,〈維希留加速2000年〉(”Paul Virilio accelere l’an 2000”),收錄於中譯本《消失的美學》(Esthétique de la disparition) (台北市:揚智文化,2001),頁1-60。
三、http://hk.news.yahoo.com/article/110406/4/nnk5.html。2011.05.17。
四、紀傑克 著;王文茲 譯,《歡迎光臨真實荒漠》(台北市:麥田,2006),頁31-34。
五、上揭紀傑克,《歡迎光臨真實荒漠》,頁58-59。
六、這讓我們想到多年前徐文瑞所策的「赤裸人」(bare life),其亦援引阿岡本的「試圖重新界定現代主權國家的政治,以及當代人類所面臨的基本生存狀態」之概念。徐文瑞將其「赤裸人」定位於阿岡本所區分的人類生命之兩個面向之間︰在自然生命(希臘文 Zoe)與政治生命(希臘文 Bio)的放逐之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還是依然赤裸。關於「赤裸人」,可參考其策展論述:http://praxis.tw/archive/naked-life-7.php,2011.05.17。
七、前揭紀傑克,《歡迎光臨真實荒漠》,頁81。
八、關於「活彈藥」,網路資料頗多,亦可參見其策展論述:http://webcache.googleusercontent.com/search?q=cache:BfnpFJLNhiQJ:www.mocataipei.org.tw/blog/post/26634699+%E6%B4%BB%E5%BD%88%E8%97%A5%E7%AD%96%E5%B1%95%E8%AB%96%E8%BF%B0&cd=1&hl=zh-TW&ct=clnk&gl=tw&client=firefox-a&source=www.google.com.tw。2011.05.17。
九、前揭紀傑克,《歡迎光臨真實荒漠》,頁58。
十、前揭紀傑克,《歡迎光臨真實荒漠》,頁80。
十一、鄭欣宜,〈動物政治:生命政治的永劫回歸──從生命政治的動物性到動物的生命政治〉,原載於《文化研究月報》46期(2005.5),http://hermes.hrc.ntu.edu.tw/csa/journal/46/journal_park353.htm。2011.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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