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驥
Chia Chi Jason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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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在渾沌的幻象中辯證─試論薛保瑕的抽象繪
 
文 / 王嘉驥

薛保瑕旅美深造的1980年代至1990年代期間,正是後現代主義理論在歐美文化界蓬勃展開的時期。沒有例外地,此一時期的當代藝術也見證了從美學性的現代主義(aesthetic modernism)到社會性的後現代主義(social postmodernism)之轉向。葛林堡(Clement Greenberg, 1909-1994)「形式主義」奉為圭臬的準則,包括形式的自律性,摒棄空間深度的錯覺,擁抱繪畫獨特的扁平性、表面性與純粹性等等,在此時明顯已經走到強弩之末,甚至成為歷史。[1]

薛保瑕在完成於1995年的博士論文當中,開門見山地指出,面對多元文化、多媒體,以及後現代時期的喧囂,既往的許多標準已被捨棄,尤其當非具象的意象(nonobjective images)大抵被寫實再現(realistic representation)所取代,她仍然選擇成為一位抽象畫家。[2] 正因如此,如何讓抽象走出形式主義的歷史,得以回應當代現實,與之對話,似乎是薛保瑕在堅持抽象繪畫創作的同時,必得面對的基本課題。藉由對自己作品的剖析,她指出:「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致力於讓抽象藝術得以反映當代的各種現實,以及在反芻歷史的同時,也使其得以從歷史中解放。」[3]

1980年代期間,薛保瑕雖然受惠於新表現主義,畫面卻始終維持純粹抽象。此一時期,她並不涉及現實物形的再現,卻有意透過帶有生物形體感(biomorphic)的抽象造形,賦予「抽象」多重指涉(multi-referential)現實的表現可能。就風格而論,她這時偏好厚沈、暗鬱的色彩,而且,往往形塑為塊壘之狀。就其形體而論,有時看似囊帶,有時看似幽暗的開口。[4] 不同層次的濃稠筆觸,來回反覆堆疊,或是朝向各種不同方向,作斜角伸展,甚至彼此交互覆蓋或抹除。薛保瑕此一時期的畫作之中,彷彿有著平衡於理性與感性之間的困難,強烈的意志動力不知為何地被壓抑了下來;如此,凸顯了一種撕扯、殺戮、焚燒,甚至黏稠血液的乾涸感。囊帶呈現的是擠壓過後的變形,開口則像囊帶切口之後的傷痕,無論其暗沈的滴流,或是口內幽暗的空間,在在顯露一股難以言明的悲愴。特別的是,部份作品中的開口,卻又發展出如雕塑般的如花之容器,有著延續不死的生命感。[5]

1990年代之後,薛保瑕更意有所指地在畫中植入取自現實世界的現成物件,藉此與二維的抽象畫面形成一種對話或辯證的關係。如其創作自述所言,魚網、魚餌、垂釣鉛錘是她此一時期畫面上常見的立體現成物,而且帶有象徵性的指涉,既有敘事的目的,也有神祕性的訴求。[6] 根據薛保瑕的自我詮釋,魚餌係以「擬真」為手段,其目的在於誘惑。而鉛錘的工具理性,是釣者為了定位魚餌入水的深度之用。至於魚網,則是一種覆蓋性的漁具,同樣也是為了捕捉,只是其破壞面更大。[7] 薛保瑕將這三樣物件構築為一套簡便的符號系統,以此象徵人類理性經驗建構下的知識,影射其可能充滿了認知上的偏執、破壞性、排他性,最終甚至可能導致文明的危機。在此,現成物所代表的形象上的真,猶如理性、知識和現實的假象。在薛保瑕的畫中,魚網、魚餌或鉛錘被安排在抽象畫面的表層;就符號的能指而言,意味著意識的表面。潛藏其下的抽象且無定形的畫面或世界,則是人內在更深沈的真實,包括潛意識層與無意識層。也正是在這些抽象且無定形的畫面深處,隱藏著底層的暴戾與激烈,既是表裡的掙扎,理性與感性的糾纏,更是精神與肉體的爭執。囊帶與裂口的抽象符號或意象,持續在薛保瑕1990年代期間的作品當中時有所見,其強烈撕扯的力能,比起前一時期來得更加強大且視覺鮮明。同時,魚網所形成的破壞性張力,使得壓抑在下方的無定形抽象畫面,更加彰顯一股雖無言卻欲蓋彌彰的慾望伸張。

激烈,甚至帶著焦躁,且不可抑制的身體動能感──這似乎是薛保瑕1990年代作品中慣見的一種視覺特徵。返台之後,尤其是近十年來,她畫中原有的一股強悍、個人,甚至帶著浪漫主義氣質的騷動激昂,似乎逐漸轉變為一種收斂,或是更為思考性的表現。以她發表於2004年的「流動符碼」個展所見的作品為例,似乎更著重於抽象符號及其指涉的形式實驗,畫面的知性特質更勝於情感或心緒的表現。知識性的意識流動掌控畫面的發展,建構的性格取代了較早所見的表現性。耐人尋味的是,觀者能夠參與或是受動員的程度,似乎反而降低。儘管畫面的色彩仍然鮮明跳動,筆觸與線面的指向性仍然強烈,然而,整體的畫面卻更像是一幅全景式的構圖,觀者的視覺經驗不再是被吸納進去,反而是遠觀眺望。畫面的熱度仍然有所呼喚,但觀者的視野卻更傾向冷眼旁觀。整體而言,符號性的訊息指引凌駕了身體、感性或心緒的勾喚與動員。

值得一提的是,「流動符碼」個展中的作品出現了較為不同的色彩呈現。彩度與對比性較強的紅、綠、褐、黑四色運用,以及螢光色的出現,成為薛保瑕畫中的新元素。對於熟悉早期中國藝術史的專家而言,紅、綠、褐、黑的色彩組合不難使人聯想起敦煌佛教壁畫習見的用色傳統。此一觀察並不是為了暗示畫家是因為參照了敦煌壁畫,所以自覺地在色彩上受到影響。然而,這樣的巧合似乎又並非完全出於畫家全然不知情的偶然。實際上,據薛保瑕自己透露,她在旅美深造期間,已有機緣參訪敦煌莫高窟,並曾親炙佛窟中目不暇接且波瀾壯闊的藝術奇景。[8] 再者,就在薛保瑕的博士論文當中,也述及她早期在台灣所受的學院訓練中,張大千畫派的潑彩水墨風格曾經對她產生重要的影響。從張大千與敦煌壁畫之間的刻意且親密的臨摹關係,以至薛保瑕在畫中無意間所透露的勾喚敦煌壁畫色彩的印象來看,明顯地偶然似乎並不偶然,巧合似乎也有因緣。

薛保瑕2010年「流動因子」個展中的近作仍然延續了2004年個展的色彩偏好,只是彩度更高。除了基本的黑色與褐色的使用之外,紅、黃、藍、綠四色透過動作性筆觸的揮灑,進行著交互性的激盪與撞擊,形成極為有機且活力充沛的層疊構成,顯得生機盎然。相較之下,2004年「流動符碼」個展的畫作是以面的構成為主,畫家先形塑出畫面的基底,再以此作為舞台,在其上繼續進行動作性和筆觸性的符號書寫,藉此形塑為表裡之間的對話或互為文本關係。來到2010年所展出的新作當中,畫面的表裡層次轉變為動作性與方向性的筆觸,來回地交互覆蓋。在此,面的構成崩解,筆觸的反覆層疊,形成複雜的辯證,筆觸肌理的痕跡譜構出了一種既內聚又擴散的視覺性,既具有物理性的厚度,同時,又夾帶複雜的身體感性與知性意識。

在近作中,薛保瑕彷彿有意勾沈一種創世前的渾沌。此種感覺,亦猶如敦煌佛教壁畫中所見的時空,表面混淆,實則連續;而且,沒有開始,沒有中間,也沒有結束。不但如此,隨處都可以起頭,方向也隨時可以游移流動。據此引申,現實是意識流動所留下的痕跡,似真但也虛幻。世俗世界──或說是當代世界的現實──一切都在變動之中,不會止歇,但凡走過,卻又留下痕跡。回到薛保瑕畫中的世界,那一個個看起來渾沌,卻又充滿擾攘而騷動的世界,既是身體與精神,也是心緒與情感,甚至是自我念頭無窮盡的反覆,同時也意味著一種自我辯證的探詢。大致而言,如此形構出來的畫面空間,不但混合了時間,而且是以一種無名而深邃的形態存在著。

薛保瑕以「幻象多變」的說法來稱謂這些由熱抽象筆觸所形塑的畫面時空。就其視覺表現而論,確實可以視為畫家個人潛意識與無意識自動運作下,所形塑而成的一個渾沌體。為了進一步辯證此一多變的幻象究竟為何,畫家以較為知性的冷抽象「圓」,平塗在畫面的表層,繼續進行她慣性偏好的視覺與符號的辯證。她選擇以大小不一的九個平塗的圓,將其分置在畫面當中,形成一種漂浮於畫面之上的效果。據她創作自述的說法,她希望創造出「另一次元的空間結構」,藉此豐富觀者視覺閱讀的可能性。或許也可以這麼看,這九個圓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星系,以有機的樣態顯現;其次,其相對的方位關係,也牽引著觀者閱讀下方那一整片抽象渾沌的觀點。如此,薛保瑕似乎也在提供觀者一套閱讀其抽象繪畫的法則。而這種以感性作為內裡,以知性與理性作為外表的手段,正是薛保瑕歷來慣見的作風。正因如此,我們也看到了一個有趣的吊詭,那就是畫家雖然在1990年代反詰過人類理性知識可能造成的獨斷性與偏頗,然而,此刻,她卻又積極地運用理性策略,針對潛意識與無意識層的抽象,進行各種可能的意義探索與開發。

整體而言,薛保瑕保持了一種基本的藝術態度與策略,亦即在創作中持續地讓形式進行辯證。她以抽象繪畫作為場域,探索抽象繪畫在面對當代現實的同時,如何繼續成為有效的視覺形式。她所採取的手段基本上是二元的。她常態性地讓表面對比於內裡,讓理性相對於感性,讓精神對立於身體,讓意識應對於潛意識與無意識;同時,她也鼓勵這兩者之間的激盪,一方面任其互競互斥,另一方面又使之互為文本,進而交融。基於強烈的使命感使然,她亟欲撞擊出抽象藝術在當代的新可能與新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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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H. Arnason and Marla F. Frather, History of Modern Art: Painting, Sculpture, Architecture, Photography, fourth edition (New York: Harry N. Abrams, Inc., 1998), pp. 589-90.
[2] 參見薛保瑕的博士論文《後現代時期的抽象繪畫》,Ava Hsueh, Abstract Painting in the Postmodern Era: A Critical and Creative Study of the Artist/Researcher’s Project, Doctorate Dissertation, New York University, 1995, pp. 1-2.
[3] Ibid., p. 38. 原文如下:”For me, it is more important to put my efforts into using abstraction to reflect a multitude of contemporary realities, to make a return to history, while at the same time liberating it from history.” 此處的中文出自我的翻譯。
[4] 參閱《薛保瑕:1983-1992》(台中:黃河藝術中心,1992),譬如:頁35、41、43、45、49、55、57、81。
[5] 譬如:1990年的《無題》,同上註,頁81。
[6] 薛保瑕,〈薛保瑕創作自述〉,收錄於《薛保瑕:1993-1997》(台中:臻品藝術中心,1997),頁6。
[7] 同上註。
[8] 根據2010年7月12日下午,薛保瑕在其台中畫室中的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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