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驥
Chia Chi Jason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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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洪藝真(1971-2011) —一位如純真赤子且才華洋溢的藝術家
 
文 / 王嘉驥

第一次見到洪藝真是在「伊通公園」的展覽場上。仔細回推,應當是2005年12月31日晚上,崔廣宇個展的開幕。我和誠品畫廊的趙琍看完展覽後,正準備一道離開伊通。臨行前,遇見了在廣達文教基金會工作的游麗珠(Nico),她的右手邊是一位看起來有點靦腆(或更多的尷尬?)的青年女生,就站在伊通三樓的櫃台前面。Nico熱心引介藝真,說她才從英國留學回來沒多久,作品很特別,希望有空能邀我們前去她工作室。沒有多久之後,趙琍就在Nico的邀約下,前往參觀了藝真的工作室。

我則是從2006年2月起,應新竹教育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的專任聘約,開始了每週來回新竹與台北的教學旅程。前後約有整整兩年的時間,我幾乎埋首於各種課程的準備,無暇策展。即使薛保瑕老師在擔任國美館館長之初,曾經力邀我擔任該館2007年首屆「亞洲美術雙年展」策展人一職,我也以備課繁重,深恐無暇全力付出為由,婉拒她的邀請。

有緣見到藝真的作品,已是2007年9月底她在伊通公園舉辦的返台首次個展。我慣常不愛參加開幕的應酬,對於藝真該次的「複製‧再現」個展,我是後來趁人少時刻,獨自一人前往觀賞。才踏入展場,她的作品如有靈光,已經給我深刻的印象及感受,一時感覺她才華洋溢,讓我難掩欽羨之情。儘管當時對於她創作的脈絡和議題,仍不十分清楚,單就她作品與展覽所展現的嚴格自我要求來看,嚴謹的理性控制之中,透露了強烈的手感痕跡。她的抽象形式在剛勁的觀念形體中,透著一股細緻、溫柔且不絕如縷的感性──冷峻中帶著溫暖。

2007年11月上旬,我因負責「竹師藝術空間」檔期安排的職責,於是透過伊通陳慧嶠所提供的電子郵件地址,邀請她前來個展。檔期排在次年暑假結束後、開學初的第一檔展覽。這是我們正式認識的開始。因為展覽的緣故,我們逐漸有了一些見解上的往來,進而對於台灣藝術界的生態以及學院內的狀況,有了較頻繁的交談,甚至有機會造訪她的工作室,了解她的創作習性與工作節奏。

面對2008年10月在「竹師藝術空間」的個展,藝真以「還原‧再現」為題,用足了精神與力氣,發表了整場的新作。就在這一年間,她除了台南藝術大學的專任教職之外,還擔任該校國際交流中心的國際組組長,時而奔波在國際交流的旅途上,甚至還在該年暑假自告奮勇地帶領系上學生前往英國參訪,用心安排學生造訪許多藝術家的工作室。藝真的熱情不僅付諸創作上,同時也顯露為對學生的殷殷栽培。藝真曾不只一次強調,她自覺在英國求學時期,幸運遇到好師長,受到良好的教育與訓練;同樣地,她希望回饋在學生身上,以同等的心情與嚴謹的要求,協助學生啟蒙。就在繁忙的同時,藝真也利用「竹師藝術空間」的個展,順利完成了她從助理教授升等至副教授的程序。

是何等的創作熱情促使藝真日以繼夜地在教學與作品發表之間,維持著一種既無可妥協也不退讓的恐怖平衡呢?自2004年2月起,她從英國返回台灣之後,即展開繁忙的專任教學。先是在銘傳大學專任半年之後,她於2004年8月轉入實踐大學。據她自己所言,在實踐大學的兩年期間,因為私立學校的緣故,校方徹底運用老師,她一個星期足足工作七天。2006年8月以後,她在王行恭老師的建議下,申請進入台南藝術大學於同年創系的材質創作與設計系專任。從此,她每週不辭辛勞地往返於台北的工作室兼個人住家和台南藝術大學之間。不開車的「老倫敦人」藝真在這樣的來去過程中,即使不算長途奔波,也免不了舟車勞頓。等我開始認識她之後,很快地知道了工作室才是她精神與生命的重心。學校對她而言,雖有對學生教學的熱情,藝術創作卻才是她生命中無可取代的第一情人。與她討論藝術,她便滿心歡喜和愉悅。即使已有顯赫的碩士和博士學位,她仍認真充實。在專致創作的同時,她還研習水墨,只為增進創作的體驗與素養。

藝真滿心期待能在「材質創作與設計系」發揮自己的藝術專才,實踐她對材質試驗的寬廣興趣。很快地,她的熱切期待幻滅了。「材質創作與設計系」在短短三年間淪為該校「應用藝術研究所」的禁臠。原本擁有各種開放可能的材質創作,快速變成「應用藝術研究所」自家的農場──第一屆畢業生被迫侷限於陶瓷、金工和纖維三種材質的製作。對此,藝真一度反應強烈。2010年8月之後,她在違反自已的意願下,勉強擔任系主系。她曾不只一次無力地感嘆:雖有系主任的身分,她卻無力扭轉大的課程方向與師資結構。儘管系上的發展,讓她倍感無奈且心力交瘁,她卻從未鬆懈自己的教學。反諷的是,她雖是優秀的藝術家,在系上主要的教學項目,竟被設定為理論老師。倒也因為這樣,我反而有許多機會與她遠距交換備課心得,因而對她更加了解。

從她擔任系主任開始,週一與週二在繁忙的行政與教學結束之後,她總是接著挑燈夜戰,繼續在研究室努力備課。週三慣性的系務/校務會議自然不在話下;夜間,時而有之的學生評圖,也使她不到半夜之後不會返回宿舍。偏愛美食的她,對便當往往敬謝不敏;系務與教學的忙碌,使她疏於照料自己的飲食。隨著她涉入學校的行政程序越多,私下的抱怨也隨之增多。是南藝的校園政治使她如此氣餒!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她滿心期盼能有機會轉換教職,藉此返回台北。

隨著在南藝的煎熬日深,她更卯足全神貫注於創作。就在「竹師藝術空間」全新個展之後不滿半年,她於2009年3月下旬,繼續以絕大多數的新作,在北美館的申請展中,發表了「主體‧繪畫‧客體」大型個展。透過這次展覽,她以具體的創作實踐,讓顏料、畫布、畫框三元素進行交互辯證,一方面解構傳統繪畫的觀念,同時,又透過三元素自身的物性,重新組構為專屬她個人風格的作品面貌。同時,之前兩次個展已經揭櫫的「原作」相對於複製/再現、還原/再現的議題,也續有展露。在為該次個展所寫的專文當中,我深信藝真表面看似以「複製」為策略,實際上,她關注的仍是創作的本質,包括藝術的主體與本體價值為何。在她心底,始終純粹而堅貞地相信,藝術自有其不可或缺的審美價值與意義。

即使在台灣藝壇快速嶄露頭角,逐漸獲得藝術界人士的青睞甚至收藏,藝真自始至終認為,保留教職是為了堅持個人創作完整性的不二道路。除了不求人之外,她很清楚地知道,幾何抽象藝術的道路終究較為孤獨,藝術市場的支撐力道尤其薄弱。她曾提到,即使在英國當代藝壇都仍如此,遑論台灣的處境。雖然校園政治不如她意,她仍盡力為之。不過,隨著個展與聯展的邀約快速增加,她的時間卻顯得左支右絀。幾年下來,她經常徹夜未眠,只為了作品的完成。最常見的情況即是,她利用週日熬夜,等到天明完成作品,直接將作品交給工廠,進入下一道工序,才再趕搭國光號前往嘉義;之後換搭火車至台南的隆田站,再轉搭計程車抵達校園。台北和嘉義之間的國光號車程,變相成為她補眠的珍貴時刻。

專業上擇善固執、堅持、好強及追求完美的個性,使她不放過任何細節,尤其是她對待自己作品的態度。為此,連翻模與烤漆工廠的專人都因為她對作品的嚴厲挑剔,而戒慎恐懼,有些甚至因害怕而拒接。儘管如此,她對於應該支付的成本,倒也大方、磊落而信任,絕不虧待與她合作的專業技術人士。從工廠的翻模、烤漆工作,運輸與佈展,乃至於展覽燈光的調配,無一不是如此。從創作過程到展覽出場,她事必躬親,盡量不錯過任何一個親臨佈展現場的機會。她總是看著自己的作品從發想到完成,進而目視它們上牆,即使連燈光也不輕易放過。以她在北美館的個展為例,為了達成自己想要的展場效果,她甚至接受專業人士的建議,自備大批燈具,只為了作品的呈現臻於心中理想。

2009年11月,藝真繼續在「伊通公園」完成該年的第二回個展,同樣還是全新亮麗出場。展覽場上的作品絲毫看不出任何疲累或奔波的辛苦。面對創作,她再一次全力以赴,精神毫不鬆弛,創作能量全開且光芒綻放。展場規模不大,卻使許多藝術愛好者感動,投注青睞,紛紛加以收藏。個展的標題原以英文先行,中文則諮詢過我的意見,最終定為「轉‧繹」(Transcript)。本質上,她仍在上述顏料、畫布、畫框的三元辯證中,試圖走出一條個人形式美學的道路。換言之,畫框、畫布和顏料經過她的拆卸與分離之後,既轉化為觀念之物,同時又是藝術表現的材質自身。那麼,如何賦予這些材質新的目的性,這正是她作為藝術創作主體之所以存在的終極理由。「轉」與「繹」亦使人聯想起明末藝術大儒董其昌(1555-1636)所曾自詡的「轉法輪」之說,俾使自己的藝術得以轉藝術史流變之法輪。由此可見,以藝術創作為志業的同時,她持續與藝術過往的典範及傳統保持對話,而且高度自覺。

2010年以來,藝真因抗拒系主任一職,內心持續焦慮。除了對系上權力的結構深有疑慮之外,更重要的還在於,她內心憂懼創作時間因而受到剝奪。猶如即將喪失自由的純真赤子,這一年裡,她對學校的怨言顯得頻繁。的確,教學連同行政職務耗損了她許多精神與力氣。學生素質的良莠不齊與自我要求不足,也經常令她傷心。扣除學校所佔用的時間,長途舟車的勞頓,以及返回台北後的日常社交,她真正能夠全心浸淫創作的時間,幾乎只剩週末。為了有紀律地完成作品,她已習慣性地珍惜週日夜晚,以致經常不眠不休。

2010年11月,她仍以嶄新的作品在我策展的「台灣當代幾何抽象藝術的變奏」(誠品畫廊)中發表。就在短短三個星期之後,她接續又於12月初在「非常廟藝文空間」發表「錯‧置」個展。儘管她曾私下指出,「非常廟藝文空間」的展出環境與條件均讓她頗有微辭,但她還是全力以赴。為此,佈展與展場燈光的調整更是煞費周章;然而,卻也因此博得滿堂彩。從2008年以來,我已經清楚地了解,她堅持且不妥協的其實是自己的創作。對於自己不滿意的作品,她毫不留情地毀棄。即使展覽過後,她認為不理想的作品,也堅持重新製作,哪怕有人已指定收藏。儘管潔癖如此,面對各方的邀約,她明知有太多人、地方或單位都非她所喜歡,卻也難得聽她一口回絕。關乎人間的世故,她經常為人情所累,表面說話開朗,內心卻對應得勉強。然而,無論允諾得多麼為難,一旦答應,不管個展或無關緊要的聯展,她一律使出渾身解數,堅持以自己滿意的作品展出。

儘管有時真的疲累,藝真始終認為自己是一隻勇往直前的健康「牡羊」。她更經常自比兒童繪本畫家怡安‧法可納(Ian Falconer)所繪的奧麗薇小豬(Olivia the Pig)。那是一隻多才多藝,積極過動,經常把人累倒,最後也把自己累倒,然卻熱情不減的小豬。藝真讓人心疼之處也正在於此。也許她真的以為躺下來休息一下,過幾個鐘頭,等國光號到站,她就會自然甦醒過來,然後繼續衝刺跳躍,一如奧麗薇小豬。創作不懈的藝真同時也有一顆喜歡遊歷與愛玩的心。原本,她滿心期待春假到來,希望邀約我們幾位好友共同參訪東京當代藝術與建築。遺憾的是,先是因為機位全滿,無法成行;後來更傳出福島海嘯與地震所致的災難。尤其沒想到的是,她的春假安排,竟是在工作室完成作品進度,為了如期送廠,以趕上下一個聯展的時間表。哪知就在那一兩日之間,她卻一覺不起,連個招呼也來不及打,實在令人心碎。

回想藝真曾在最後幾日前向我提及,就在她從台南回台北渡春假之前,原本早上固定會來啄她宿舍鋁門窗的笨啄木鳥,有一天突然不來了。藝真若有所思地說著:是不是啄木鳥的媽媽帶著她飛往別處了?如今,藝真也走了,或如那隻啄木鳥一樣,飛往別處繼續啄另一世界的窗,吸引另一世界更多欣賞的人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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