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咏琳
Wang Yung-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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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凝視召喚的彼時—林冠名「N年後」個展
 
文 / 王咏琳

一部編寫中的時間辭典

你不覺得奇怪嗎?你那麼在乎時間,但時間就是不在乎你,你介意等待,但等待的永遠不會以那種你在等待的方式發生……
—陳玉慧

繼2008年在台北當代藝術館「靜默突襲」以及在也趣藝廊的「無影」後,林冠名再度於今年5月於關渡美術館舉辦個展「N年後」,並展出四件新作。睽違近三年,並且歷經軍旅生活後,林冠名對於再次舉辦個展笑言:「相當緊張。」「N年後」一展的命名也如同藝術家所言,是作為其面對影像一個從過去至今,與即刻到未來的無限延伸,同時也銜接著林冠名在其創作脈絡中那一向對於「時間」的關注。所以,這次作為展間首件作品的《終將煙消雲散》,從展覽開始的那一刻才啟動運作,我們先是看見一個偌大的投影影像,以黑底白字顯示的數字不斷地隨著時間分秒疊加,然而隨著時間過去,數字越來越大,顯現的數字圖像則成反比地越縮越小,最後則有可能小到人眼難以辨識,甚至圖案細小到無法看見。藝術家表示這個時間運算會就此刻一直持續下去,不隨任何事件停止。初看這件作品以相當物理的計算方式去展現「時間」此抽象物是過得越久,你對它的感覺越模糊,數字越大,就越超出了人類理解這串數字意義的能力,最後它小到看不見也算不清之際,它能對你所施加的重量就越來越輕。又,此作所帶出的另外一個思考便是:「觀看」這個動作並不是無時間性的,而是在觀看的行使中,「時間」成為閱讀中的不可見因素,在這個層次上,藝術家則反過來預設了時間面向上的消耗,轉而要我們閱讀正在落入事物進展/流失/成為過去中的「時間」。

此外,利用雙錄像呈現的作品《一樣的地方》,主要的投影影像是藝術家以空鏡頭拍攝青年公園內一件雕塑,而在光學成像焦點後方的景深中,較為模糊的是在這個公園中不斷活動的人們,讓這個乍看靜止的錄影影像反過來猶如活圖像(劇院圖片(Cinemagraph))般奇異。回頭言之,這個被放置在廣場中央的塑像經我們的知識系統武斷地決定後,稱其為「藝術雕塑」,詼諧的是在同件作品的第二個影像中,我們看見的是不同的十幾組人物,靠著、伏著、抓著、抵著這個雕像作運動,當他們以各種姿勢偎著這個雕塑進行身體的穴道按摩,或握抓著這個不動的木像手部伸展身體的同時,我們會發現這種特定的認知路徑,顯現著在人面對物件的使用方式上,選擇壓抑不重要的,放大自認重要且對自己有用、有意義的部分,也就是說,若將這件影像作品看作雕塑的使用說明書,在我們翻開的時候,會發現上頭的文字則因個人特質不同而被轉換。即便它看來極度荒謬有趣,然而,隨著鏡頭中人物組合的運動與置換,我們同樣地感受到時間切片在這個作品中是如何大量的被拼貼、濃縮、鋪展,迴旋在這個雕塑的靜止中,且隨其運用方式被變換之時,它自身也成為一種時間魅影,更或是一種時空經驗的聚合。

於流亡的記憶空間中綻放

一直以來,林冠名在先前的幾個作品中,如:《時間(呼吸)》、《在記憶中》、《飛了之後》、《陶醉》等等,皆以相當低調的方式去解放藝術家出現於作品中的「在場」元素,然而於新作《再也沒發生過》中,藝術家除了以慣用的影像寫生方式來展現自然外,更進一步處理了靜物畫慣用的圖形和幾何關係,例如:圓形的光團、三角形狀的金字塔加上四方投影,由於人在視覺感知的支應下會直覺地去辨認圖形,亦讓這些隱約出現在影像中的圖形成為固定鏡頭所拍攝的瀑布外之異象,它們的形象似乎存在,卻又在這片水霧中朦朧莫辨。藝術家表明這個偶然攝下的水瀑,讓他在靜觀中感覺到自然總是與人類文明有所呼應,當我們身處自然中,我們以為理解了它,但實際上它有太多的過去,與我們其實距離甚遠。於是這個隱約的三角框架成為了一種界線,一個無以踏進的崇高通道,也像是一種古今以來的宇宙信息。隨著光團移動到三角形的尖端,其緩緩散成一片光之流與瀑布融合後,影像中間的三角金字塔也逐漸消隱在瀑布中,後經瀑布打落水面的水聲提醒觀者返回現實之時,我們才驚覺創作者試圖考古、挖掘的是早遠時代前與現時對應的記憶,意在訴說一個人們與自然依存卻又互相消解的寓言。

接著,展覽的最後一件作品《未知的海域》,則採用同等工作距離去攝錄下周圍景色不同的四個海景,將有樹木、燈塔、漁船等四地之海洋交疊融合。初始,一片閃耀在兩個不同角度的陽光下的海從曝光中浮現,來自右方的風輕柔地吹拂海面,慢慢地,灰霧籠罩,光漸漸融合鋪蓋於視覺可及的半個大海,經折射以及細微地調動後,海洋轉為藍,轉為紫,一艘如幽影般半透明的漁船駛於陽光照耀的範圍外,由左方行進橫越整個畫面,海面依然隨著風向往左飄移,然而景象前方的樹卻無視於風的吹拂,不定向地左右搖擺。而後,伴隨著無聲寂靜,海面又轉為櫻花色,接著轉橘,轉灰,隨之另一艘穿越風浪的小船駛入畫面,光線越發強烈與明亮,漸漸,阻擋視野的樹影消失了,後方的燈塔也消失了,只剩下這座形單影隻的小船在無垠的粉色光芒中行進,最後和這片沉默的汪洋一起落入一片白虹中。

其實,就林冠名的作品中去探求科技視覺上的「精細」沒有太大意義,也許隨著機器視覺的進化,從最前端的攝影機、中端的影像處理到後端的影像分析,機器視覺大量導入新技術,成為自動化系統中最銳利的目光,然而,透過創作的呈現,藝術家似乎依然有意的去拒斥這種「清晰」,關於這點,他說:「解析度的高低和我當初攝下這個景象的理由沒有關係。」的確,攝影的時態即為過去,刺點這種感受隨著時間消弭、沉默。藝術家留給我們的是「凝視」,不是準確再現,他以不盡真的影像去解密記憶圖像,以自然光影的沉落帶領我們離開「此刻」。如果說「像素」這個單位本身一同往常,變化的是隨著科技進步而加大的「容量」,藝術家則以低度科技的較小解析度背後所蘊含的小容量去比喻被抽取的時間片段。再說,如果「觀看」具有精神上的旨趣,藝術家試圖呈現的是在生命之流中已經被歸檔、凝結的生命時刻。一方面,他影像中的環境現象提供了光,與非視覺性的刺激—也就是氛圍、感受,以及和觀眾個人信念有關的觀看方式—怎麼用特定的看法去解讀影像。另外,他的多個影像作品亦一直呈現一種「沒辦法確切說明的匱乏感受」,這個鑽進腦中的細微知覺逃脫了語言和結構的捕捉,讓我們無法以任何字句去指涉這個無法被分析之感情。在這個意義下,這種感受就像是在我們的潛意識運作中,無法被語言滿足的某種產物,藝術家則以自然景象的力量去隱喻這種意象,故映入眼簾的無論是海、瀑布,這些不知源頭、不知流向的水皆帶來一種危險感覺,這種感覺持續地威脅我們生命的邊界,進入失憶與記憶的儲存體中去揭露被封存的過去,那似乎是一種與死亡連結的慾望和恐懼,以及某些沒有被帶入語言秩序的部分自我。

似近又遠的幽幻時光

在林冠名的影像作品前,我們都是經驗值少得可憐的旅客,在片刻恍惚中,僅能記住有限的內容。其錄像中的詩意風景雖缺少敘事的進展、亦沒有主體形成的過程,卻有著可能是早已被語言系統排除、且非能替代的,無以名狀之輕渺,所以不管我們用各種詞彙去象徵、描繪、敘述迷失於此刻與過往間的雜沓,最後都流於徒勞,因其書寫的是每個人自我的殘餘,所表現的一直都是一種生命的他方,如此遼闊且無以計量。它吟唱著一種憂鬱,因為在那飄忽凍凝的影像段落中,觀者看見的是和自身擦肩而過的每個瞬間,以及每個人悄然而至又悄然而去的必經過程。他由最低限的處理去觸發最大的想像力,在閱讀其作品的同時,我們開始閱讀自己,像翻閱陳舊日記那般閱讀自己,然後,我們在那片深海與水的流動之間打了個盹,在幻夢中我們身處孤島,並且擁有了數個不同的容貌,醒來之時,無論幾近的記憶似乎都很遙遠,依稀只能記得那閃耀著光芒的水面下,好像曾經有過屬於自己的名字,發覺有份關於自己的什麼早已過了期限,但它卻不歸於過去,也不存於未來。

(典藏今藝術 雜誌,225期,2011年6月,頁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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