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咏琳
Wang Yung-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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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從水泥縫隙中長出的小巧鮮花──評鄭亭亭個展
 
文 / 王咏琳

很多時候,我們會發現自己對生活的思索來自於對日常的習以為常,了解到自己對所謂的日常太過無感,然而發現這一切的起點總是在面對生活系統的斷裂之時所出現的被動思考。起初,「異國風情」是引領我們進入另外一個文化系統的觸媒,就像第一次走進紐約的小型教堂,也許你會模仿卜洛克筆下的小說人物馬修.史卡德花一美元去點燃一顆小蠟燭,卻並不了解這個動作所代表的「祈禱」意涵,或者到底要祈禱什麼,但總之你依然這麼做。畢竟這是一種浪漫,也是踏入另外一個思考傳統的起始,你透過模仿他人的動作去感受那些人們認為自己從未觸碰的感受,進一步想像血液的質地產生改變,然後偶有時刻模仿尚未戒酒的馬修.史卡德將波本倒入黑咖啡中,那帶來一種短暫佇留的新鮮,你超越了和這個世界互動的某種模式。

就如同你也曾經感受過的,在不熟悉的異文化中生活,你總是透過觀察他人直接察覺到自己的不同,你進入另一個境況反而描繪出了自己的文化樣貌。當你初到法國時,你體會到許多法國人普同的習慣,包括他們在明定的休息時間前十分鐘卻人去樓空,在表定的工作時間後十分鐘才會有工作人員出現在櫃檯,這種對於時間感掌握的特定認知決定了人們走往直路或是羊腸小徑,你永遠不懂為何更改個網路帳單的寄送地址要寫傳真到波爾多的總部,而不能在電信公司的店面中利用電腦系統更動,他們也永遠不懂你到底在圖什麼方便。隨著時間過去,當你轉往另外一個國家旅行,比如:瑞士。你發現身邊的瑞士人的身材普遍比你所認識的法國人再瘦小一點,髮色也多為薑黃色和黑色,路邊滿是當地國產煙萬寶龍的招牌,大眾運輸上總是會有乖巧的大型寵物一起搭車,視野可及建築的頂端莫名地一個比一個尖。這個時候,你發現自己站在三個系統面前,驚醒到原來你的長久以來日常習慣和第二個異地原來還有點連結,即使只是上大眾運輸不需要刷票這件小到不行事情。

某天,當你在零下一度的夜晚中等著不知道何時會來的車,決定走路回家且不時回望期盼在還沒走遠之時就看見公車的頭燈移近;或者是某天你發現你從超市買回來的蔥掛在窗外比放在冰箱保冷,雖然很可笑,但你還是開始將從超市買回來一堆生鮮食品放置在窗台上;又或者是,當因為下雪而道路不通的日子,你只能步行到目的地的路途中,你唱起歌驅逐寒冷,口中唱的卻是My littile airport或是1976而非Carla Bruni,接著,寒冷的風穿過領口進入你的毛衣中,頭髮隨風吹開露出耳朵,鼻子吸進的冷空氣一下就在腦裡打轉,為了補充熱量,你打開了十分鐘前在麵包店買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與你擦肩而過的一名棕髮陌生男性對你笑著說:「Bon appétit」,語畢隨即消失在巷弄的另一端。於是,在一步步交替的動作中,出現了一個與自己相對的片刻,然後你突然深刻地察覺到自己的小小世界在震動,但與其說震動,不如說它流動在身邊人都正常的時間裡。但這樣的翻震同樣地出現在你面對其他黃皮膚黑髮卻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們,當你走進中國朋友的家中,空氣中充斥著長年開伙所依附在空間中油煙味,以及那張貼在衣櫃上早已褪色的小虎隊「青蘋果樂園」的海報,跟韓國朋友喝酒你永遠是衝到廁所去吐的那一個,或者是從日本朋友手中接過一盒包裝清潔卻烤得不太成功的小餅乾,即使外表相仿,但你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常常在使用一個不熟悉的語言對話之時,面對否定疑問句,常常會忘記用否定語法回答,反說:「對,我不餓。」,然後互相指正,相視而笑。

有過類似經驗的人們在看2005年楊俊於《赤裸人》所展出的作品〈偽裝〉前嘴角總會淺淺一笑,其描述了在不同的文化中,去學著辨識在不同國情中什麼是能夠被認同/不被認同所製作的一系列「生活指南」,於是你想起自己曾經如何努力進入另外一個文化系統,想起自己的名字也曾因為環境、文化到語言系統的改變變得淡薄,歷經一個總是被誤讀、誤認的階段,也因為錯誤的生活實踐襯托了自己作為異文化中「他者」的身分。同樣地,《物件奇想:鄭亭亭概念影像展》也透過〈那些我們永遠不可能知道的事〉,利用各國留學生所帶往英國生活的家鄉物件去展演了不同樣貌的「他者」身分。在她的攝影作品中,無論是台灣、中國、韓國、日本,哈薩克等,這些只見背影的女孩,都活於一種「遠離熟悉環境投入他人的日常,卻又緊抓自己的靈魂不放」的狀態。

鄭亭亭,一個廣告系出身前往英國修習攝影三年的女孩,帶著輕巧甜美的嗓音說明她大部分的創作興趣起始於在國外唸書的時候,同學看著她夾雜中、英文的筆記稱奇一事,讓她了解到原來大家都用自己熟悉的東西去學習不熟悉之物,且在面對多國語言與文字的解讀時產生了好奇與思考,她想著為何語言這種用來溝通之物卻變成國家識別、隔閡、疏離的來源,最後變成人們互相了解/排除的篩選機制。於是我們可以看見她另外兩個系列的作品〈我以貌取人〉,以及〈揪威阿ㄆ爛得馬優起〉延續著她的創作興趣。在〈我以貌取人〉,她試圖提出書本與知識的權威,指出原先應該要被閱讀之物,卻因為語言、文字的樣貌不同失去了被閱讀的功能,變成單純的符號和物件,人們只能靠書的封面去投射對使用這個國家的刻板印象。而在〈揪威阿ㄆ爛得馬優起〉中,是她前往西班牙馬略卡島的駐村作品,她首將自己在當地的記事翻譯成英文,再使用翻譯軟體翻成當地的方言,這時的句子已經有相當程度的謬誤,然後再透過同樣的機制翻譯回中文,以生硬的台語唸出,這種文法與語音間的掉格,指出了原先我們應該熟悉的語言透過幾重多手的拋擲,最後卻成為一個不之所以、無可辨認意義的外來語,這樣的動作敘述著創作者試圖在多重語言機制中追問自己的身分認同。把語言當做交通工具去探索的作法,我們先前也許已經從Gary Hill,饒加恩、余政達或是黃彥穎的作品中在置換語言所產生的「錯誤」有過認識,所以在理解這件作品上並不相當的困難,只是鄭亭亭利用了自己在語言文件中的親筆描述,去比喻切身的個人身分在這樣的語言轉換中失根與越發模糊──就像她的留學身身分,而藝術家直接地透過層層翻譯的結果,卻展現的是她以一種相當了無新意的路徑去逼近這個有趣的「語言與差異」的問題,她並沒有從中去提煉出新的發現,一條更能夠迫切去討論的「有效」方法。

同樣一個展,鄭亭亭亦同時展出了〈不可見〉、以及〈有水果的靜物〉,前者是其在倫敦駐村的作品,其撿拾了工室周圍的垃圾,並將其放置在藝廊或是美術館中常見的白色台座,並置於白色背景前所攝下的作品,以此探問「藝術品」與「垃圾」的差別,她很適切地提出觀點,但依然批判的力道不足。由於這件作品所提出的思考,其實非常非常熟悉,且在一定程度上被許多藝術家討論過,至今是人們對於「藝術」仍然爭論不休的盤詰,無論是藝術品的神祕性與機制,或者是其作為人類精神的考古,或者是「只有藝術品才能訂不合理的價格」各種未有解藥的當代症狀,除了年輕藝術家羅智信的作品,其更讓我想起YBAs的成員Michael Land於去年三月在South London Gallery的〈Art Bin Project〉系列作品之一,其設立了一個巨大的玻璃箱,邀請藝術家們將他們的作品捐贈(丟棄)在其中,在裡面你看見了許多當代大師的作品,如:Damien Hirst,Tracy Emin,或是Julien Opie的作品散亂成堆,看起來就像是遭受不具公德心的鄰居亂置的大型垃圾回收站。再者,這個觀點有點像是當代藝術中的「You Know Who」,除非像哈利波特或是鳳凰會,有勇氣直呼佛地魔的名字,直評人們是否在垃圾中創造上帝,或者秉持特定立場去反摘從杜象以來對於現成物崇高化的當代現象,不然這樣的思考只會演變成一個大眾式的小小牢騷。

反觀〈有水果的靜物〉,則是攝影者以擬仿歐洲水果靜物畫的形式去加入諸多當代的消費符號,如Louis Vuitton、Tiffany& Co.等標誌,甚至是在芭樂和蓮霧上去印刻上台灣的中國國民黨與民主進步黨的黨徽,且將這些攝影作品都鑲錶,偽裝在傳統的金屬框中。這樣的作法,無疑是略過了靜物畫對於繪畫性以及幾何物體的空間層次等這些真正傳統且傳承下來的精神,直接挪用了其形式去拼貼當代現象去表達人們狂熱戀物的迷思,然後你會發現這個被討論的現象跟這個被借用的形式兩者間毫無連結,甚至有些許牽強。其一是,作者有沒有提出靜物畫本身在某種層次上其實有著拜物的意涵?其二,若這些靜物圖像都像這系列的其中一幅〈有LV香蕉的靜物(巴洛克)〉,用攝影去取用了巴洛克普遍的強烈的光影明暗對比所產生的轉化,或者是如民進黨芭樂、國民黨蓮霧的直接指涉物等所集合的諷刺小百科,這種「明確」會出現更多層面上交織的小趣味。

另外一方面,《物件奇想:鄭亭亭概念影像展》的展呈方式帶出一種莫名僵硬的視覺感受,不管是所有展呈作品相仿的尺寸,或者是在整個配合攝影作品的外框選用上(有些我認為甚至不需要框),以及展覽作品上文字選用等,換句話說,如果一個視覺或是聽覺敘事足夠表達這個詩意帶有鄉愁的故事,那文字只是負累。無論是這個「工整」是受限於空間或是創作者自己個人的喜好,最終的呈現都偏向一種平凡、缺乏特色,也和作品內容沒有呼應的狀況,也很可惜地讓作品最終反過來被空間吞噬。當然,展呈的樣式沒有規範和道理,但是其關乎了一種創作者對於展覽空間、牆面和動線的掌握能力和佈展直覺,我相信在比較小型的空間,如:藝廊、藝文咖啡店,或是只展出單系列的作品,這些都不會成為一個令人疑惑的問題,創作者真的無需害怕作品意義無法被解讀,或者是想著充斥牆面的大小。再者,在這個意義下,這也帶來某種相當矛盾的探詢,就是:身為評論者的我們為什麼以一種非常焦慮、且曖昧的評判標準去看待創作者在操作形式上的有效與精準,甚至概念陳述上有沒有老套等。回過頭來說,我們為何總是對無論是作品意義與形式的轉化、議題的討論是否能夠兼具情感、具穿越性的觀念,以及呈現上的「恰到好處」,使它們不會看起來流於無聊或者是匠氣等等的事情上抱有異常深切的期望。儘管我們總是在懷疑這種個人的品味和評判標準是否適切通用,但這種「準確」卻又是這麼地殘酷且被慣以為常。

然而,對鄭亭亭這樣一個並未受過長期藝術學院的訓練的作者,當然絕對不是說一個出色的藝術家必定要受過嚴格、長期的學院訓練,如日本的藝術家高木正勝的學習背景是英文,而是這個藝術家有沒有曾經歷經一個被各種觀念、評語擊敗、在之中拉扯、掙扎,然後找到屬於自己文本這樣一個「新陳代謝」的過程。再說,這個初入當代藝術脈絡中的年輕創作者,她已經有過相當多在國外參與聯展的經驗,但她可能是第一次在大型美術館中舉辦個展,就如同一個長期在Live House表演的樂團第一次上了音樂祭的戶外舞台,對開放的場地掌控能力尚未抓到訣竅,還需要很多經驗的聚累。此外就是,她在處理自己創作上的方式顯露的是她的思考訓練還未真正進入她所關心議題的核心,即使她採取了很多方式去接近她所關心的母/異文化的斷裂或是文字所承載的浮動意義,試圖告訴觀者一種關乎自己作為「他者」的新奇發現,這都為這位創作者帶來一種「局外人」的甜美天真,與一種Outsider中之Insider的游移位置,有點素人,有點狀況外但有著明亮坦直的活力,也許在我們看過了一些去策略性操作形式但卻不知所云的作品後,會覺得鄭亭亭的坦率如此難得可貴。懷著年輕與好奇,她創作了許多清新小品,作品的氣氛非常地小巧輕鬆,直白地點出概念卻真的不夠深刻,它們在攝影上所呈現的構圖有著創作者與生俱來的直覺,物件擺拍純淨清潔帶來觀賞愉悅,也透露著創作者溫暖的性格。這些作品適合印製在平面上觀看,卻在空間中卻講了一個不是那麼有重點和扁平的故事,它們也像一本撰寫精良,無論是大人小孩都適合的童書,但還不是一本引發深思的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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