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偉慈
Chuang Wei-T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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滲透生活的攝影—陳順築作品中的微觀敘事
 
文 / 莊偉慈

攝影是從細碎的生活切片中,去寄託瞬間同意的情緒,這樣快的認同方式,往往只是收集來不及思索的速度和運氣,而準確的情感對位,卻是後來沖出底片才逐漸發現的事。——陳順築

回首陳順築過去廿年的作品,「家」、「家族」與「記憶」是最容易被閱讀與觀察到的主題,從早期的影像手記《眼睛的思惟》、「集會.家庭遊行」、「家庭風景」、「四季遊蹤」、「花懺」系列或是裝置作品〈金都遺址〉。無論是影像作品或是裝置作品,陳順築一再地提取家族照片或肖像照做為主要的影像呈現,又或者是拍攝老家澎湖、或以澎湖做為作品裝置地點。由此脈絡觀之,觀者不難理解,私密而微觀的敘事體,一直是陳順築作品中相當重要的主軸。

地方、原鄉到影像內的空間

若要談陳順築作品中的敘事性與極度冷靜的氣質,也許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從「迢迢路」系列作品切入。在「迢迢路」系列中,照片為藝術家拍攝不同城市裡的日常即景,其中有許多作品拍攝於陳順築的家鄉澎湖。這些黑白照片畫面簡潔乾淨,構圖比例精確而嚴謹,在細膩的質地中不帶太多感情地陳述藝術家眼睛所見,影像的氣質甚至可以用「冷漠疏離」來形容。然而這些影像的背後,觀眾又如何能去追索關於一個地方的想像?地方做為記憶的容器之一,它有著什麼樣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對於「地方」的認同是如何開始的?

就人文主義地理學者的解釋,我們能夠理解「地方」的概念,主要是藉由「身體移動性」(bodily mobility)而產生。亦即,透過我們個人的身體或其局部,在任何空間的移置而達成。藉由這樣的移動,我們得以發現所謂的一種「本質性的地方經驗特質」。依照學者西蒙(David Seamon)的解釋,這種身體移動性在空間與時間裡結合,會產生「存在的內在性」,那是一種地方內部生活節奏的歸屬感。他將這樣的現象,以一個富有想像性的名詞稱之為「地方芭蕾」。也就是說,當我們的日常習慣動作與操演不斷地重複,長久累積下來,才得以認識地方,並覺得自己是地方的一份子。

由此種現象學的觀點來觀看陳順築的影像作品時,也許能更讓觀眾能理解「原鄉」之於陳順築而言的意義與特殊性。對於一個自大學就離家,並於年少失怙的藝術家而言,他藉由攝影與藝術創作,一次又一次地以不同形式和角度回返到自己的故鄉、並於其中追索親人的足跡。那些他年少時曾經熟悉的,隨著到外地求學、工作卻逐漸陌生。陌生的感覺不僅僅來自於空間與時間共同編織出的離散經驗,並且也隨著身體感於各個地方間的移轉、變動而微妙地變化著。創作對於陳順築而言,就是一個重新梳理與編織自身敘事的過程。

在這樣的基礎上,觀看陳順築的每一禎照片,或者是他的影像/裝置作品,便不難理解藝術家如何透過景觀窗(非常節制地)投注以個人的情感,而他又是如何藉由藝術創作的形式,將這些帶有情感的作品,由幾近冷峻且嚴謹的形式,以最客觀化的姿態呈現。當然,陳順築作品一個有趣但也具有衝突點的地方在於:即便看的是與藝術家個人有切身相關的影像,但身為觀眾的我們,卻無法從影像中感受到藝術家主觀的情感投射,那個陳順築與地方之間曾經親密的身體感,究竟是如何被切割的?

策展人、藝評人張頌仁曾撰文探討陳順築的作品,直指陳順築以乾淨謹慎、潔癖執著的手法將影像轉化為既親切而又不專屬個人的象徵。確實,陳順築的影像其背後脈絡雖然都與其私密記憶有分不開的關係,然而陳順築的構圖、形式乃至於裝置整體的呈現方式,都將私人的情緒推開,而留下一個可進入的空間給予觀者。這點從「花懺」系列具有編導概念的拍攝形式,即有清楚的呈現。

「花懺」的創作,源自於陳順築接觸到《水懺經》。家人過世的經驗衝擊也震動著藝術家,引發了他對生死的喟嘆與思量,陳順築遂以三百件塑膠花影像擺設於選定好的家族墓地,透過俯瞰的視角追憶親人。就作品選定的場景與情感脈絡觀之,無論如何這都是極度私人的內容,然而陳順築安排塑膠花影像一絲不苟地陣列於現場,極度的儀式性召喚觀者對於悼念的情感和心理運動,亦即,即便是再私人的場景,藝術家仍透過形式的轉換,將可投射的空間讓渡予觀者。

探看個人生命史與存有狀態

此種在形式上極其嚴謹而具有潔癖性呈現的特質,以及仍舊具有濃濃自傳性意味的內容,在近年的平面作品中有更為清晰的呈現。

從陳順築過往的作品,至近年「回春術」與「轉生術」系列,轉向關注自己的生活,其創作始終帶有濃厚的自傳性色彩,這樣的特質在使用家族影像為作品中影像呈現的形式裡明顯可見。這些作品的文學性和敘事性,來自於透過藝術創作回望個人的生命史與家族歷史。無論是「家族黑盒子」系列,透過家族老照片的拾得、收集與重新安排,結合老件如木箱收納盒以複合媒材概念處理的方式;「集會.家庭遊行」系列將肖像照片懸掛在廢棄的建物上,在拍攝之後放大展出;或上述的「花懺」系列。陳順築的影像不僅僅讓人感受到他對於故鄉、親人與家族的濃烈情感,同時也可感受到藝術家如何透過創作反照個人與家族歷史的意圖。陳順築以鏡頭、循著具有後設意味的凝視方式,拉開與記憶的緊密關係,以更為冷靜的視角,藉由轉化極度凝鍊的形式,重新觀看家族敘事的片段。而「家庭風景」、「族譜肖像」、「四季遊蹤」等系列,陳順築既透過創作梳理個人生命史,亦藉由這些被安排過的影像呈現,以及這些作品所交織出來的脈絡,再探個人的存有狀態。無論是個人生命史的梳理與再現,或者是作品形式的展陳與材質的撿擇,陳順築具詩性且富含機巧的創作,都說明了他深具文學性的氣質。

三年前,陳順築與莊普、蘇匯宇及吳東龍組成「新店男孩」,這樣的創作組合雖然多少帶著大男孩般的玩性而生,然而在創作期間,陳順築也有機會深入了解新店地區的人文與自然景觀。這些因創作所需而開始的踏查,不僅影響陳順築的生活,同時與外在環境的聯繫以及自身對於環境的觀察,也讓陳順築獲得機會重新檢視自己。於是在2012年,陳順築結合繪畫、絹印等技巧,結合現成物的運用創作「回春術」系列,是他多年來不斷檢視家族與個人生命史交織的主題中,首次直視當下生活之作。而接續的「轉生術」系列,以擺拍個人肖像的方式,再將影像透過攝影般的精準構圖重新安排在作品中。陳順築一貫以來講求媒材與形式上的精準到位,延續在此兩系列:所有出現在作品中的物件、圖象,無論是表面上所承載的意涵,或者可供聯想的空間,都是藝術家用來寄喻關於生、死、短暫、永恆等形而上之意義。

在這兩個系列的創作上,「回春術」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絕對性,雖然創作的形式與拼貼接近,但整體而言,畫面感仍然與陳順築擅長的攝影有密切關係,基本上每一件作品的構成,都很類似攝影的構圖。儘管畫面多使用絹印,但陳順築認為,絹印的形式也與攝影類似,因為他們都具有精確感,同時也都是一種複製(影像)的方式。

除此之外,在訪談中陳順築亦曾提及,不論是攝影或是絹印,與繪畫的直接與主觀相較之下,這兩種創作都能將他的主觀想法推開成為客體,因此某種程度上,絹印製作出來的圖象,就帶有一定的距離感。畫面中的人物形象透過繪畫的方式呈現,形象的出現,藉由畫筆的描繪更具有強烈的存在感,同時影像之間也具有相互對話、質問的效果。而這些不同的創作手法,以拼貼的方式將主客體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封閉而完整的宇宙。

至此,陳順築作品中的溫度,隨著生活的轉變與不同階段的生命經驗而上升。新系列作品結合門窗等老件製作,圖象嚴謹依舊,然而其中透露幾許輕鬆的意味,也看到藝術家風趣幽默的心思。儘管那些被繪製上去的物件是那麼的個人,偶爾也透出難以被掩蓋的憂傷氣質,然而正如藝術家自己所言,他的作品與生命狀態有著更密切的呼應,在準確中帶著慵懶與閒適,創作上的轉向如同翻過了一座山頭,看見全然不同的風景。

創作之於陳順築是什麼呢?也許就如同他不斷地在影像中追尋的澎湖與家族印象那樣,是一種勿忘初心的真誠。藝術對他而言,永遠在於將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以絕佳的姿態,具象化成為永恆的影像與作品。

(藝術家2014.9月號472期 專輯『歷史、敘事與藝術實踐』,P.180-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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