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偉慈
Chuang Wei-T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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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靜物,是生命的姿態
 
文 / 莊偉慈

「畫畫並不意味著盲目地複製現實,而是意味著尋求各種關係的合諧。」——塞尚(Paul Cézanne)
「我的畫不僅呈現真實,還要在其中注入某種特別的意義——某種因所繪物象而生的內在感覺。」——安東尼奧.洛佩斯.賈西亞(Antonio López García)

1. 藝術、藝術家與世界的交集

呂浩元的畫,始終是圍繞著他所身處的世界與生活而開展出來的。

綜觀呂浩元近十年的創作,從早期以具有強烈表現性風格的人物肖像,到近年轉向植物、花卉與收藏物件的靜物畫,種種出現在他畫面中的圖像皆是藝術家從生活中隨手捻來的主題。「我畫我所看到的」,可說是對呂浩元這十年來的創作最直白的注解。由此我們不難理解,呂浩元在繪畫主題的選擇上,從來就無意跟風探討繪畫與影像之間的關聯,亦不特別琢磨於技術性或探索繪畫性。感受的呈現,幾乎就是他作品中全部的所有,在感受之後,身為觀者的我們才開始注意到藝術家在畫面中的用色、構圖、肌理或其他。

約莫自2006年起,呂浩元的繪畫主題偶爾出現靜物,最初幾年畫的是可辨認位於室內空間背景的主題,內容是帶花器的花卉植物,構圖多半置中而穩重,色彩結構明朗而聰慧,在細微處跳出令人驚豔的調子,直觀而樸實的表現,與其肖像畫中色彩濃烈、筆觸誇張的風格形成對比。在這個階段,可以看到藝術家繪畫的重心仍在於對外在世界的觀察。因此,無論是肖像畫或者是靜物畫,即便誇張或樸直,呂浩元筆下所要描繪的皆屬於眼睛所觀察到的表象,這些物象的特質通過藝術家的畫筆詮釋,反映出其真實之面。然而在這些作品中,觀者所能感受到的仍是藝術家的眼睛與其心靈所反映出的真實,是屬於外在世界所帶給藝術家的感受,畫面中所折射出來的並非藝術家深沉的精神世界,而是屬於直觀的藝術視域。在呂浩元這階段的作品,總是透過繪畫去映射(mapping)自己與對象的關係,而這些關係所反映出的則是經由藝術的詮釋後,如何與真實時空疊合的生命;換言之,我們從中所看到的是藝術家、對象(物)與藝術三方的交集。

不過,到了近年轉向描繪靜物風景的階段,無論是在用色與構圖的表現或者是精神性內容的傳達上,呂浩元的繪畫風格開始有了急遽的轉變。儘管就主題來看,呂浩元關於裝飾性小物或是花卉植物的描寫很容易就被歸類在靜物的類別,然而靜物畫從來就不是觀者所想的那樣簡單。

2. 以靜物映射真實

靜物畫在繪畫史的確立最早可回溯至17世紀的法國,自17世紀之後,靜物畫以各式各樣的姿態出現在觀者面前。從早期文藝復興中做為肖像畫的裝飾性配角;到在尼德蘭(荷蘭)繪畫裡傳達生活平凡之美,或者成為日常生活中不同階級背景的隱喻,靜物畫其實以其靜態卻又富有張力的氣質,低語不同社會環境與時空交錯的祕密。在柯登(Juan Sánchez-Cotán)的《榅桲、包心菜、甜瓜與小黃瓜的靜物畫》中,藝術家透過巧妙的畫面安排,將靜物畫塑造成具有張力而富表情的小劇場,讓靜物畫不只是描繪生活物件或成為表現質地的炫技;而更早以前的矯飾主義畫家阿欽柏鐸(Giuseppe Arcimboldo),以動植物組合創造出的頭像畫,更結合對真實世界的描繪與怪誕奇形的幻想性風格,透過自然萬物的組合與象徵創造出獨特的世界觀。即便是19世紀及其後的畫家們,以靜物做為主題時,無論是強調幾何形的塞尚、或是不拘細節描繪而只以筆觸肌理襯托主題的馬奈,他們的畫作都展現出對於現實世界的全新觀察,這些繪畫內容也同時反映藝術家如何透過繪畫回應自身的需求與渴望——無論是精神性的、情感性的又或者是單純繪畫性的呈現。因此我們不難想像,當藝術家在描繪一幅靜物主題時,儘管那些花卉、水果或器物不斷地被搬演進入不同的畫布與空間,在這些看似具有同一主題的背後,卻傳達出萬般不同的藝術語彙,而這些語彙直接地與藝術家的美學理念或情感有著緊密的連結。

呂浩元在繪畫上的轉變,以及主題明顯由肖像過渡至靜物,不能不說與藝術家創作思維的轉向有關,至少,他在靜物主題上的表現就至少有三個階段的改變。若從繪畫內容的選擇來看,肖像畫與早期靜物畫明顯地在描繪藝術家所看到現象或特質,然而我們僅透過藝術家的眼睛看到他所見到的,卻還看不到藝術家對個人內在世界的挖掘,換句話說,某部分的藝術家主體是刻意「被缺席」的。直到2015年的現在,在《小精靈》、《春光》、《棕櫚泉》、《艷星》和《藤壺》等作,觀者明顯地從顏色上與結構上的轉變,看到了更接近生命本質的描繪,或者嗅到了更深一層的、具有原欲(Libido)力量的氣味。呂浩元曾提到,《小精靈》其實是對著一大盆已經死亡的花卉與植物「寫生」。然而這些已枯黃萎縮的枝葉與花瓣,在經過藝術家的描繪後卻以一種嶄新的姿態於畫布上復活,那些花卉的姿態與生命力更甚以往。我們在觀看這件作品時,首先感受到的是畫面飽滿與緊密的結構安排,繽紛的色彩在深邃的黑色底色襯托下,張牙舞爪地盛開綻放;在一大團緊密的花叢裡、像是捉迷藏一般,小精靈的臉被藝術家藏在其中,牠偷窺似地往畫布之外看著,當觀者發現牠的同時,除了有種「發現藝術家埋藏的伏筆(祕密)」的感覺,接著也會有著「我們原來早被牠窺看許久」的感受。在這一刻,觀看這張作品的心理張力被升至最高,而這個隱藏物的現身,恰恰在作品與觀者之間構成一個特殊的異質空間,將我們從眼前的花叢切換至一個神祕的小宇宙——一個未知、曖昧卻又充滿著原始生命力的樂園。而令人玩味的是,在與小精靈交會的那一刻,我們看到的究竟是一個神祕的未知,還是藝術家半遮掩的心靈呢?

3. 一場華麗的冒險

在呂浩元的新作中,花卉或是物件的描寫並不能全然被歸類於靜物範疇,這是因為藝術家顯然無意將這些主題與真實的時空疊合。從《小精靈》的劇場性,到《春光》、《棕櫚泉》帶有超現實主義氣質的作品,這些畫面的背景處理切斷了與現實的連結,指向一個虛構的、或者曖昧而無法言明的空間。事實上,從呂浩元對於細節的處理諸如深色的背景或者鮮豔的用色,其充滿古典性格的油畫技巧,在一開始就讓觀者——特別是富有關觀展經驗的觀者誤以為這些是「寫實的靜物」。然而我們別忘了,當回顧超現實主義的畫作時,無論是達利、馬格利特或基里訶,他們的作品中都具有堅實的造形以及無可比擬的寫實技巧,惟獨畫作中引人回味再三、具有雙義或隱喻式的形象,不斷地喚起觀者的經驗與記憶的聯想,又或者,純粹地創造出一個能帶來精神性感受的具體呈現。透過繪畫的「以假亂真」,引領觀者跳脫現實,進入超越時空而豐富多變的心理空間。

呂浩元的《艷星》與《小公馬》均是描繪他所收藏的器物,然而當這兩件器物被轉移到畫布上時,器物原本的堅硬質地被重新轉譯,陶瓷表面上的光澤反而表現出身軀的量體;特別是《艷星》一作中所出現不同明度與彩度的紅,其色澤彷若石榴般的晶瑩鮮豔,儘管圖中人物的身體蒼白,但那些幾乎要衝出畫面的紅色,只召喚觀者脈膊的加速跳動,鮮活的情慾躍然紙上。在《藤壺》這件作品中,植物大小不一的開口,如深不可測的洞穴或星系,而幾個點綴式的滴流處理模糊了真實與想像的邊界,帶來真實與虛構相互交織的情境,這些造形更打破植物本身既有的符號性,創造出可供投射且超越現實的隱喻。

靜物畫可以是對物質世界的慾望投射,是追求藝術語言表現的途徑,但同時也是對永恆生命的想像與再詮釋。在呂浩元的畫作中,他的靜物同時結合物質性與精神性的雙重意涵,重新改寫真實物件與藝術幻象之間的關係。這是藝術家對於生活經驗的轉譯、是一場挖掘內在精神世界的華麗冒險,在靜物的表象外,展現出豐富的、關於生命的各種姿態。

呂浩元曾說,這次的作品都可被視為是他的自畫像,身為觀者的我們,透過對於這些圖象的觀看與注視,在畫布上始能以藝術的方式、與他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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