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政
Lee Mei-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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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瑣之沉重 策展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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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美政

從美學的角度看,真正生活應當永遠在別處。當生活在彼處時,那是夢,是藝術,是詩,當彼處一旦變成此處,崇高感隨即變成生活的另一面:殘酷。 ── 景凱旋記米蘭·昆德拉《生活在他方》

無論歷史借鏡或親身經驗,人們對現實殘酷的認知毋庸置疑。殘酷營造悲觀哲學,同時激發人類扭轉抵抗的鬥志,所以想像他方生活的美好是一針撫慰劑。生活由千絲萬縷的瑣碎編織,網絡越大越顯沉重:倫理綱紀、身份包袱、盛名之累⋯⋯隨時間追逐的生活,把「認同感」變成人生的目標與期盼。如昆德拉所言:「死亡開始從年齡的裂紋穿入人心的時候,就變得真實了。」所以我們的生活質量隨時間開始計時:悲苦有時,歡樂有時;清醒有時,疑惑有時;輕鬆有時,沉重有時。一個人的宇宙觀決定於「自我」與「自我以外」的信仰,累積經歷是看到生活的外相或內心的無界,誰來界定眾說紛紜的價值?由於無法獨善其身於複雜的社會結構,在星羅棋布的人際關係裡,我們正不由自主地被牽引著⋯⋯

策展主題《細瑣之沉重》的概念來自年輕藝術家莊昀與盧之筠的裝置作品特性所得的靈感,她們以繪畫(複製)、拼貼(移植)、編織(交錯)、造模(模仿)等手法處理紙、鐵和混凝土等輕重媒材。對於重視手感創作的藝術家而言,重複的技法是一種對完整性的執著,然而當代藝術普遍講求觀念,亦大量借助其他技工協助來表達作品意涵,因此這類跨媒介的「工法」特質相對顯得格外「日常」。利用生活化的媒材來紀錄歷史/生活的心思細瑣,其作品呈現的不純然是一種日常美學,更是藉作品闡述物件歷史與個人情懷的時空交錯感。

關於遷徙所產生不穩定,使童年因家人工作轉換而到處搬家的莊昀,練就了隨時再度離開的心理準備。因此,她慣於容易打包的輕便行李,也養成懂得「釋放」包袱的心態。作為獨生女的莊昀藉毛線編織與剪紙折疊成為打發時間的興趣,長年下來就信手拈來輕易完成具有美感的作品,如此輕鬆浪漫的生活狀態顯示出「釋放」沉重需要耐性和惰性。

多年居住西班牙的莊昀,從火車旅行經驗觀察窗外飛逝的景象與記憶「相遇」,「擦撞」的火花在瞬間建構了另一個印象植入腦海成為記憶衍生。旅行是身體在場域間過渡,由經驗捕捉的印象可以是美化的誤會,也可能是耽溺憂傷的善感,此刻的面貌雖有舊跡可循,卻雷同又不同於彼時。對莊昀而言「地球是平的」這個概念,也是從地圖中意識到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之間的「線型」遊走,所以將局部地圖裁剪成模板(template)再折成立方體,像積木一樣堆砌。每一個立方體都可以拆解還原於地圖中,只是這道還原的程序將留下裁剪痕跡,在時與空如此相互依存的關係中,證明了無法捕捉的時間與無法真正還原的事件。作品「世界為之溶解」是先切割照片再以編織手法重整,切割模糊了花朵原有的影像,再建構輪廓錯置的花朵,這樣重複性的解構與建構的意寓手法也說明歷史重演只是輪廓仿造,內容結構已非。色感天生敏銳的莊昀,在作品「影子」中為植物灑上鮮亮的背景,在燈光照映下,真實與虛構的影子互相調侃,為生命點綴活潑浪漫;「11個方塊」矗立於空間,繽紛亮眼的顏色戲弄了空間的冷調子。由立體的植物到平面的影子、由平面的地圖到立體的積木排列,這是一場單純具有童趣的維度變換遊戲,顯示藝術家俏皮輕鬆的性格切面。作品「現代人」以仰望角度看變形的都會建築,其面貌象徵現今生活型態的扭曲價值,色調酷似兒時玩「大富翁」遊戲裡的鈔票,這個難以結束的金錢流動遊戲,恰如都會裡物質變相的意識形態般沒有盡頭。

生活的濃度取決於態度,昆德拉因政治理由遠走他鄉,莊昀因生活需要遷徙他方,政治理由總是沉重,生活日常卻可以輕鬆。當身體主動或被動在不同處境的時空移走時,帶領我們繼續生活的是殘存在記憶裡的過去,我們「挪移」經驗來「建構」當下的生活面貌,這種類複製可以產生虛幻的安全感,撫慰焦慮。

「我喜歡對一堵牆說話,世界上只有它不會反駁我。」
(I like talking to a brick wall, it's the only thing in the world that never contradicts me.)


王爾德一句對孤寂的抒發,多少反映出眾多獨生子/女的童年寫照。對著物件說話算不算自言自語?物件是不會反駁的假設性對象,思考也是自問自答的假設性命題,不斷建構解構再尋求辯證,所以童年玩物訓練的勞作技巧或興趣,正是藝術創作思考的初萌階段。

同為獨生女的盧之筠此次作品以水泥為媒材,展出「時間的分界線」、「直到支離破碎」、「時間抽樣」與「以破壞為前提」的系列。作品有別於她早期公主風的少女情懷,這與她近年思考自我存在的真實感與虛構之間的命題有關。賦予物件(容器)身份,裝載各種隱喻性的符號像編製的故事情節,這讓我聯想到小女生獨自玩家家酒,自編自導的獨白彷彿是賦予另一個身份的生活陳述,心態上還是善感的小女生,卻使用沉甸甸的鐵窗和水泥來鋪陳故事,對於成長滋生的無奈與矛盾任誰都避免不了。「直到支離破碎」在17 X 4.6公尺的地面鋪上一層薄似蛋殼的水泥,邀請觀眾進入場域觀賞她編導的舞台。站在舞台的觀眾頓時成為演員,步伐的沉重感加深碎裂的分佈面積,每一步都是從萬般纏繞的關係中掙扎解脫而出,每一道裂痕都有警示意味,也可能有釋放壓力而帶來破壞的快感,細細瑣瑣的裂痕猶如密佈於身體的血管,每處斷裂都有危機。這是一場身體感的沉重邀約,觀者腳踏的心情有多用力,所製造的關聯網絡就有多複雜,直到不堪負荷,支離破碎⋯⋯

水泥是「時間的分界線」中塵封記憶的殘酷兇手,所以人造花、碎石玻璃困在懷舊鐵框裡就像被羈押的記憶牢籠,不斷經歷時間塵封失色。在任意流逝的時間軸中,封存的物件成爲記憶符號,也是賦予「虛構」故事的時間樣本。標本可以在轉化過程中證明曾經存在的「定格」實相,但無法交代事件的枝端末節。虛與實的落差讓盧之筠的創作有了依循失真的思考路徑,刻意強調"以「我」為主體去向「我」以外的所有「你」證明「我」的存在",然而因質疑真實所證明的「我」也相對反映了創作者矛盾感的力度。

人類製造一種重複性的「模式」,從個人日常生活、心境體悟到時代的歷史潮流,無一倖免地反覆呈現類比現象,「模式」像一部機器,階段性啟動於不同時空,讓繁瑣雜務易於歸類、對比、論定。記憶是一個人的精神依循亦是綑綁,如同渴望自由的人卻被渴望自由的慾望綑綁一般。《細瑣之沉重》其策展意義不在於關注「輕如鴻毛,重如泰山」的生命重量,畢竟對於80後的莊昀與盧之筠這一代,探討生活的質比量來得實際些。如果「治國如烹小鮮」,那麼藝術創作亦如廚技,學會基本功法,可以就食材屬性創新菜色。口味合不合見仁見智,也許差別只在於擺盤形式或烹調哲學。

日常所見的虛與實如何界定?佛門說現象並非真實存在,它只存在於心中。我們用經驗累積認知,用認知詮釋真實,把一堆繁瑣堆砌的日常,讓時間變成容器被填滿二十四小時,待子夜一過,容器歸零,再重新開始填塞細瑣。思考生命質量的議題沉重嗎?答案也許不一,但時間既然可以歸零,我們何以懼怕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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