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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茂林:階段性的生命態度與創作模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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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維菁
楊茂林戴著眼鏡的斯文臉上,眼神與表情卻透露狡黠靈活的機智多謀,加上擅於表達機智口才讓他產生了一種團體裡的活力與魅力。這也一直是楊茂林多年來在藝術界的鮮明形象。不過,楊茂林說自己其實受苦於某種焦慮,一個人待著不安,於是出去社交走動,跟人互動說話回來後卻又莫名其妙地厭棄自己。
楊茂林回到家後的感受:「沮喪得很,每一次在外頭說完一堆話回到家裡來就會有這種挫折感覺。」
於是他要坐著發呆,然後掃地,這是種儀式,掃得很乾淨後,才畫畫。
從「遊戲行為」、「台灣製造」等系列為台灣莽撞生命力記錄發聲以來樹立聲名,楊茂林在藝術上走了好多年的路途,骨子裡始終不脫藉藝術抒發自己對台灣社會現象的情懷。不過,楊茂林說自己走到今天,中年藝術家是尷尬的階段,前後都有段路,往前衝有些茫然,後頭的人又推擠地湧上來。「但中年藝術家也是個好階段,就一個人來說,這階段最為自在安適。」
當年之所以當了藝術家,楊茂林想了想然後笑了起來:「其實,可以說因為自己是無可救藥的大頭症患者!簡單地說,因為一心要當偉人所以成了藝術家。」
一九四五年出生在彰化市的楊茂林,用「可憐人」形容他的父親。在日據時代他的父親讀到中學畢業,一心想當詩人。但是沒想到台灣光復了,他在馬尼拉當兵的父親以戰俘身分被遣回台灣,台灣這裡則是日本人走了換成國民黨統治。他的父親上學讀的是日文,原來想的也是日文要當詩人,現在日文則是完全不管用了。他那高帥的父親在詩人夢毀滅後,做什麼都不順,抱怨政局也抱怨親友。他的父親曾擺過地攤賣過鞋,後來進了化學工廠工作,卻因化學職業傷害得了木肺,空氣吸得進去卻呼不出來。渾身沒力氣,睡覺無法躺著睡。他的母親則是養女,從小辛辛苦苦地工作照顧弟妹,嫁給父親後仍是為了生計兒女辛勞。他的媽媽在菜市場賣菜,因為他的外公也賣菜。楊茂林小時候必須幫忙賣菜。父親做什麼都感到無奈是被迫的,他的母親終日辛苦卻穩定有活力。他的父親極沒生命力,他的母親生命力盎然。在楊茂林十九歲那年他的父親過世了。他的母親現在仍然和他住在一起,精神得很。
「在那個年紀很難堪的,小學沒關係,國中真的覺得難受。」他說,因為他和媽媽賣的菜是醃菜、鹹菜、筍子。一直碰那些菜,手不管怎麼洗都有醃菜的味道在上頭。青春期情竇初開的他,每每見到心儀的女孩,自己就先聞到指縫裡永遠散不去的醃菜味。
小時候楊茂林最大的願望是將大肚山整個買下來作野生動物園。也想當過詩人。因為當詩人好像很容易追到女孩。後來他發現不當詩人照樣追得到女孩的時候,也不想當詩人了。不過他的叛逆很早就顯現,除了長年聽叔伯批評時政,國小的時候因未繳作業被父親罰跪押去向老師賠罪,還逃學看布袋戲野台戲,後來逃學一個多月在外頭賣螃蟹。國小畢業他沒參加升學考試,去工廠當學徒,因為學徒生活太苦了,他又回頭準備升學。考上了彰化縣花壇中學,半學期內記滿三大過遭退學。他又當各種學徒工人,他讀到基度山恩仇記,震撼之餘開始發憤讀書,重考進入培元中學,但是讀不到半年,這所私立學校沒多久就因財務問題被解散。他又回到車床工廠當工人,後來則是白天送報晚上到彰化縣立商業補校讀書。補校畢業後,他進入彰商廣告設計科讀書,晚上在學校畫室畫畫。廣設科畢業他又重考了一年,才進入文大美術系。
「我一直到大學畢業後才想當藝術家。」他說,儘管讀廣設科、美術系,純粹是覺得可以寫生不用老坐教室,但是在畢業前他沒認真想當過藝術家。他說小時候的畫圖課他只會畫升旗台,因為全是直線,用一把尺一枝筆拉拉就好了。 楊茂林說,以前覺得藝術家是崇高的,像個烈士,既威武又浪漫。他很快地就以他的智謀與風格獨特的藝術表現,在畫壇找到切入的角度。他邀在校小他一屆的吳天章、當時正在當兵大他一屆的盧天炎、小他兩屆的葉子奇共組一○一畫會,在當時師大與國省展仍有勢力,另外則是鄉土繪畫以及西洋抽象當道的當時畫壇跑江湖,以集體戰的方式打出要畫台灣青年自己生活的都市環境以及現實議題。後來則擴大組成台北畫會,他是首任會長。
從那時候開始,楊茂林的繪畫中就顯現了他對於社會現狀的熱切與發聲之渴望。
他回想自己從小就有一種對於「不公」以及「不自由」這兩件事的憤怒難耐。不管是在生活,或是擴大到社會的就業、政治、教育參與等公共事務都如此。而在當時解嚴前後的台灣社會,大環境有這樣的騷動,楊茂林腹中的急切情感也適時迸發。
楊茂林嶄露頭角的系列是一九八六年「圖象英雄」與一九八七年陸續發表的「遊戲行為」、「Made in Taiwan,肢體記號篇」。尤其是「Made in Taiwan,肢體記號篇」與可說是台灣藝術上針對「本土化」這一辭,揭示青年時代意義與不同表現的震撼之作,青年藝術家用藝術對於發生在台灣土地上的各式社會活動有著高度的謳歌與感受,並將其落實在藝術上。「圖象英雄」中以放大的肌肉壯碩的火熱人物為主角,這樣的大塊肌肉延續到之後的「遊戲行為」,「Made in Taiwan,肢體記號篇」中,更為穩定的元素,在表現上更為成熟有力。那像是交握又似打鬥的,以木刻線條般表現肌肉賁張的兩隻手,視覺震撼強烈,後來也以這樣方式表現台灣人民緊握的拳頭,批判、讚頌、激進地對於當時台灣社會對於威權解體民間生命力昂揚表現了藝術家的認同。
「我想作一部關於我生活地方的瑰麗史詩。」楊茂林從這時開始,建構了連續幾個以大社會敘事為命題系列,九○年代他創作出包括「圓山紀事」、「百合紀事」「熱蘭遮紀事」以及「大員紀事」等。不過,有別於先前的激進批判,這幾個系列中楊茂林轉為一種較為內斂的冷靜調性,這幾個系列的展現與繪畫表現方式,彷彿是一個觀眾面對圖書館或是文獻館史料進行閱讀意味。在這幾個史詩系列的呈現上,楊茂林將各式宛如史料圖書中篩選出來的人物肖像、文字、地圖、郵票等等元素,以刻意製造的陳舊筆調,按他的想法組合排列並置出某種歷史記憶,包括台灣島上史前活動、荷蘭人侵略等歷史事件資料式的平面呈現,這個階段楊茂林在畫面上有著一種情感退後、以智性支配結構畫面的特性。這一時期楊茂林的角色從早期激情的批判者、社會參與者的角色有所轉變,更像是一個研究工作者,以冷靜的態度面對土地歷史。
以智性反芻的結構支配畫面,而非以情感感官統一畫面,這樣的創作模式與特色延續並成為到楊茂林後來的創作風格之中十分重要的特質,這點與楊茂林天生的思辯性格相當吻合。不過,在楊茂林其後的轉型創作「寶貝你好神奇」、「狩獵大出擊」以及「請眾生」系列,這段時期的風格中,他又把他天生那分叛逆與批判的機鋒帶了回來,同時加上了一些知識分子狀諷刺尖酸的情境與狀態,楊茂林這面人格在他的畫面中活動起來。
二○○○年楊茂林發表的「寶貝你好神奇」開始,楊茂林熱中將卡通、漫畫中的角色像是無敵鐵金剛、超人、七龍珠等角色做為主要元素,也開始從油畫走向電腦繪圖的運用,楊茂林主寫的「本土書系」,顯然地從歷史走向了對於青少年次文化為首的社會篇。在這個時期的作品,楊茂林從過去自歷史挖掘符號指涉的方式,轉向彌漫在台灣青少年生活中,各式各樣美日台文化橫向混雜的現象擷取符號。嚴格說起來,楊茂林在這些系列中批判的、關切的,並不在於青少年或邊緣次文化背後代表的精神情感狀態,對於這些年輕世代同在一塊土地上,卻生成異種的關切其實不是重點。楊茂林藉這些次文化符號,儘管遊戲胡鬧為表,論述的仍是一個使命感藏在心中,社會參與者那分大命題的,台灣社會現象的批評諷刺與觀察。中間指涉的命題包括社會的色情鹹濕文化、台灣式的壞且俗的品味。楊茂林讓玩偶、AV女優在他的作品中胡搞交媾。
「我喜歡既輕佻又嚴肅的調子。」他說。
從激切昂揚的青年使命情懷、嚴肅的審視歷史,到拋棄包袱憤俗搞遊戲的中年,這是楊茂林階段性的生命態度的不同。
「年輕的時候一心想的就是如何作我的創作,現在,我在意的是當一個快樂的人。」楊茂林說,原因是「沒什麼可以爭取得到的」。
「我想有人會說,沒有什麼好爭取的。這樣講有點噁心。我所說的快樂,是說現在的自己,對太多事,你可以計較,可以不計較;可以作,可以不作;可以要,可以不要。不是說沒什麼好計較,而是計不計較你可以自己決定。我可以誰都不理,大條不甩。」
他說,過去總有好多事會影響自己,外頭的因素決定自己要做什麼,以前很在乎的,現在不在乎。其實很難說是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是三年多前我跑去唸研究所,逐漸變成這樣的想法。這不是頓悟,所以我無法說明是什麼事改變了他,這比較像是逐漸地、一點點的訊息透了進來,逐漸增加然後成了我的想法。
「以前我的作品想的就是要革命、改革、批判,現在想起這些詞有時覺得噁心。」他說,過去與人對談總是緊繃,花許多時間說服自己,現在的自己五音不全也可以唱KTV了。「我對顛覆或是批判逐漸不感興趣,我現在喜歡可以任意藉著我的作品,將自己內在那些低級的、嘲弄的笑話或慾望表現出來。」
目前楊茂林進行中的新作系列,從油畫到電腦影像,現在又回到手工上頭。他開始作木雕,結合明式家具與洋式卡通,他親自作木工,將那些供桌與上頭奉為神明的卡通人物,全部以木雕方式雕出來。他說,這進行中的系列可以說是「請眾生」這個主題的完結篇。
「我希望我是越老越精采的人。我現在認為身為一個人的生命體會比當一個藝術家來得真實。」他說:「所以,我告訴我自己,要健康,要快樂。」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33期(2003.02台灣中堅畫家映像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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