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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藝術打抱不平的彼得潘:楊茂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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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張禮豪
只有美好的結局,才能撫慰人心。雖然通俗,卻是很人性而真實的需要。然而,就如同陽光底下一定有陰影,世間的事物也永遠存在著遺憾與不美好。這個時候,就需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勇者出面,讓缺憾得以弭平、消失,快樂與幸福能夠隨之而來……
老實說並不清楚這樣的開場白適不適合放在楊茂林身上,只是在直覺認為勢必得先從這個顛撲不破的道理出發,才能夠更趨近他藝術思想的內裡,以及他的人生。
站在反叛的一邊
按照星座的說法,太陽雙子、月亮射手,上升又在雙魚的楊茂林,無疑是個矛盾的總和。所以,他花了比別人還要多的時間跟工夫來探索自己,讓內在不同的自我成為創作靈感的來源。他坦承,如果從現在的觀點來看,小時候的他肯定是個過動兒。「我總是坐不住,只是當時根本沒有這個詞彙罷了。小學反正大家都一樣愛到處玩鬧,看不太出差別來,到了初中可慘,整整讀了六年,換過好幾個學校,甚至有不到一個學期就被記滿三大過退學的紀錄。」在如此輾轉的情形下楊茂林最後進了一間補校,白天送報紙,中午到菜市場去幫母親賣菜,晚上跟一堆社會人士一起上課,就像是放牛吃草的「野牧」一樣,反而讓他的個性得到了伸展的空間,順利畢業考上彰化高商廣告設計科。
高中三年,楊茂林還是一樣,早報送完送晚報。看在校方眼裡,他儼然是一個為了幫忙家計而犧牲了享受學生無憂生活的模範生。校方也因此特別通融,讓他早上可以不用參加升旗典禮。「其實,這也是我的主要目的。」他笑笑地說。同樣的情形一直延續到他花了一年時間認真唸書,重考考上文化大學美術系。「那時,經常去寫生的原因,純粹是為了不想待在教室裡頭而已。」
因為家境並不優渥,楊茂林小時候唯一的玩具就是大自然界裡的昆蟲,小學生的他立志成為一個野生動物園園長,「我真的不是隨便想像而已,而是希望能夠買下大肚山一整塊地,一直延伸到海邊去。這樣才可以把山、河、海的生態全部完整地含括跟呈現。」到了國中的時候,青春期情竇初開的楊茂林將志願換成了詩人,因為覺得當詩人比較容易追到女孩子;等到發現不用成為詩人也能交到女友時,他就把這個志願給拋在一旁了。但讓人感到意外的是,一直到大學畢業前夕,楊茂林從來不曾興起過要成為一個藝術家的念頭。
在那個尚未解嚴的時代,跟許多熱血青年一樣,楊茂林相當積極參與社會運動。他不但被警棍打過,也被水槍近距離噴過……楊茂林回憶,「別看電視上那些人好像沒怎樣,被強力的水柱打到身上的那一剎那,我感覺好像五臟六腑都被翻轉過來似的。」直到1979年美麗島事件爆發,不但為1970年代寫下了悲愴的句點,也為1980年代開啟了激動的序幕。看著時代的變化,楊茂林深刻地體悟到「我們要求的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東西,結果卻完全討不到公道,很氣。」他到很久以後再回想起這段往事,才理解自己當時的情緒原來就是所謂的「心痛」。而這,也成為他下定決心要把藝術當作武器,為在這個充滿不公、不自由的世界中辛苦求得一線生機的平凡百姓討回公道的重要契機。
說穿了,他一直是站在反叛體制的這一邊。
從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後,楊茂林有長達十年的時間不曾賣過一張畫。但對他而言,這卻是如同武林高手一般,必須熬過的一段「閉關」。這時期,他畫了不下三百件從一百號起跳的大型畫作。「如今回想起來,真的是我最艱苦的時代,卻也是最單純勇敢的時代。」1987年,楊茂林的第二個小孩生病,為了籌措新台幣十幾萬元的醫藥費,他腦筋動得極快,馬上想出一個可以花最短時間賺到最多錢的方式──擺地攤。楊茂林開始跑到天母、兄弟飯店等地方,專門賣觀音、佛祖、財神爺的佛像給那些每天跑號子的人。「一天只花我兩、三個小時,而且真的是一本萬利。景氣最好的時候就算把所有開銷扣除掉,一個月都還可以賺上十來萬。」剩餘的許多時間,他就拿來作畫。這樣的情形維持了整整兩年。
所幸,靠著「圖像英雄」與「Made in Taiwan‧肢體記號篇」兩個系列作品,楊茂林在台灣藝壇不但開始嶄露頭角,也揭示了台灣當代藝術「本土化」一詞的實質內涵與時代意義。1990年代,楊茂林放下了參與社會運動時的那股激越昂揚,選擇以冷靜內斂的態度來重新梳理台灣這塊土地的歷史,發展出「圓山紀事」、「百合紀事」、「大員紀事」及「熱蘭遮紀事」等,透過從史料文獻中精心挑選出來的人物肖像、文字、地圖、郵票等元素,重新以其理解的方式再現台灣過去數百年來的風起雲湧,也奠定了他在台灣藝壇的地位。
內在自我的召喚
對楊茂林而言,創作這件事需要很強的能量來支撐。他說,「我很喜新厭舊,沒有耐性,所以得靠學習來激發熱情。」1999年,他開始思考油畫以外,其他可供嘗試與開拓的可能性。正好遇上當時關渡藝術學院(今台北藝術大學)第一屆美術創作研究所招生,楊茂林認為這對他浸潤、深入當下的文化氛圍將有所幫助而毅然報考、順利上榜,成為他再一次舒張所有細胞,去浸染、吸收新事物,進而發起內在革命的重要時期。
楊茂林原本是一個相當害羞、怕生的人,每次在公共場所現身的時候,他總是怕說錯話、作錯事。「回家之後常常感到氣餒,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就是坐著發呆。」這跟他在初中時總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念課文,卻因為特別的口音被同學取笑的慘痛經驗有關。年近半百之際,楊茂林突然醒悟:「應該回過頭來多關心自己一些,讓自己快樂比較重要。」於是他放下了總是緊繃的心緒,花了時間說服自己,開始回到自己的過去,去找那些他先前所匱乏的東西。而經過長時間有意識地去馴化存在於他身上矛盾的雙重人格之後,很多靈感往往從另一個自我而來,形成一個良好的循環。
這才發現,來自美、日外來文化的動漫人物,早就潛伏在他的記憶深處,等待著他的召喚。
楊茂林說,「從初中開始,漫畫、公仔就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分子。而且我喜歡的大部分都是那些配角或反派角色。讓我印象最深刻、最欣賞的就是《怪醫秦博士》(按:此為舊譯,今譯《怪醫黑傑克》)他有正義感、反體制,外冷內熱,有點像劫富濟貧的羅賓漢。我就不喜歡太空飛鼠。」
更多時候,他其實是為這些反派角色寄予同情的。1978年,永井豪的動畫作品〈無敵鐵金剛〉在台灣播出造成轟動,楊茂林自然沒有錯過。他回憶說,其中一集的內容講述無敵女金剛是拿來跟無敵鐵金剛配對的女性機器人。然而當研究室仍在針對女金剛的缺陷進行調整的時候,邪惡的赫爾博士卻趁機偷走了無敵女金剛和她的設計圖,修改程式讓她來對付無敵鐵金剛。由於操作晶片和原來設計的電波感應裝置產生干擾現象,使無敵女金剛在攻擊的時候,發生類似人類時而精神喪失,時而恢復正常的不穩定狀態。在看到無鐵鐵金剛面對她的攻擊毫不還手時,她眼部的機油槽竟然漏油,就像按捺不住內心情感而流淚一般。後來木蘭號趕到,發射飛彈將無敵女金剛擊毀。無敵鐵金剛只好無助地抱起損壞的無敵女金剛,背對鏡頭,孤獨地走在夕陽西沉的道路上,影片也到這裡結束。
目睹此景,楊茂林不由自主流下眼淚。對他而言,這與他面對美麗島事件時的無力感竟是那樣神似。於是,阿強、鐵人28、虎克船長等人,全都走出他們原本的故事,在楊茂林為他們量身打造的舞台上,扮演起不同的角色。當他人遇到危難總是第一個挺身而出,永遠長不大的童話主角彼得潘,則化身為楊茂林精神內在的最高象徵。於是,他藉由自己的創作,讓無敵女金剛回到無敵鐵金剛的懷抱,成為一對雙修結合的藏傳歡喜佛;讓人魚公主不但長出雙腿,顯然也應該保住了她溫柔的嗓音,幸福美滿的跟王子結成連理。他甚至讓深居山林,為了心愛女人珍一路追到紐約的金剛安穩地在帝國大廈上面深情共舞著……使有所缺憾的愛情故事能夠逆轉結果、討回公道,而「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再只是遙不可及的幻夢。
原來,年輕的時候,發現面對真正嚴酷的現實時,自己其實無能為力,所以創作其實是療傷的過程;對現在的楊茂林來說,創作則是彌補以往的匱乏,快樂地享受將以前自己腦中一個又一個天馬行空的故事,以具體形式實現的過程。但是無論從前或現在,在楊茂林身上,我們都能看見:一個用藝術來打抱不平的彼得潘。
藝外雜誌2010年6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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