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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不同的人生進行對話─李明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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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維菁
在飛往歐洲的班機上,我常以「你的工作?」「你喜歡你做的事嗎?」開啟一場對話。有的人反問你同樣的問題, 有的人則是開啟了盒子以後便說不停。
我覺得,這是一場人與人間精彩的舞蹈。
在這世代迷亂崩解的詭麗氛圍中,李明維選擇以另一種舒緩澄清面目出現。
李明維在藝壇的崛起都是幸運而快速的,研究所畢業的那一年他以新人之姿就在美國惠特尼美術館舉行個展並因此受到矚目。而他有種作品與人密切融合的一致基調,就是相對於世界他有種分量得宜的好奇加上分量得宜的涉入,配上一種較像是天生的閒適與篤定的距離,成為一種個人特質與魅力。
不過,李明維說,自己其實在惠特尼美術館個展之前幾年,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好,從來就不善於規畫生涯的自己,其實是繞來繞去,走一步算一步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藝術上。
在台灣讀美語學校,畢業後就到美國大學讀生物系,他說畢業之後只有繼續讀生物或改讀醫這兩條路選,也許是受了家庭期待的影響罷,他的外租母、父親、堂哥都是醫生,因此自己也讀了類似的科系,但是讀完之後就知道這兩者都不是他想要做的事。
當時他連純藝術是什麼都不太清楚,以為那就是繪畫、硬雕或是設計之類的東西,於是他往加州藝術學院改念建築,唸唸又發現不能適應。「我腦子裡都是一些抽象的想法,與建築需要的不同。」因此,在建築的課程中,他在提供概念方面表現得很好,卻在結構製作上完全不行。一次交作業的時候老師氣得把他的模型丟到地上踩,還把他的平面圖撕掉。就這樣建築學了四、五年。然後他轉移陣地,加修紡織藝術與觀念藝術,感覺終於對了。「這裡沒有對與錯的問題,不像建築,錯了有很大的責任。」
李明維在這段期間遇到了很好的老師湯普森 (Mark Thompson),他教的是觀念藝術,同時他也是個哲學家、養蜂者。李明維住在他附近,也學著他在家中養了一年蜂,與湯普森更像是中國人的師徒關係。李明維養蜂,讀許多哲學、宗教的書籍,那一年對他是藝術養成中相當重要的時期。「我從他那邊學到最重要的是,藝術沒有界限,是與生活密切的結合。」
畢業後李明維也曾經在紡織公司工作了兩年,那家公司後來倒了。李明維一九九五年申請進入耶魯藝術研究所。沒想到耶魯研究所第一年,李明維創作出了《晚餐計畫》,也就是他一九九七年在惠特尼美術館個展並以此受到重視的作品。 李明維說,那時剛進學校不久,什麼人都不認識,自己有強烈的感覺要認識這個環境就得從人入手。於是自己有時候晃到咖啡館,想找人說話順便進入一下這個地方。但是情況常常是,李明維坐在咖啡館,見到一桌有個老太太獨自看書,李明維坐過去問她可不可以聊天,那老太太要李明維坐到隔壁桌說:「我很忙。」通常是被澆冷水的機會高。
李明維知道這樣咖啡館的隨機聊天是行不通的,想想決定「不如先將我自己給出去,然後他們應該會回我一些東西吧。」於是李明維到耶魯校園貼了一百張海報,上頭寫著:「如果你想要進行一場內省式的談話,請打電話給我。」上頭並註明對方可以到自己的工作室與自己共進一場晚餐,如果有緣的話也許可以成為朋友,並可以看看自己過去的作品。如果對方希望的話,並可挑選自己喜歡的菜,李明維會為對方下廚煮這頓晚餐。
很快地,李明維的答錄機中接到了四十五通留言。一年之內李明維與四十二個人共進晚餐,其中也有些人喜歡這樣的方式,又回來共進了五、六次晚餐,這些人包括了學校的工友、教授、研究生。有幾個李明維現在的好友就是出自那一年的晚餐計畫。
一九九七年李明維在Lombard-Freid Fine Art畫廊舉行個展,展出他的《晚餐計畫》以及《金錢藝術》二件作品,遇見了他藝術生涯中的貴人,當時在「惠特尼美術館」新進策展人美籍華裔的蔡學勤,以及當時的惠特尼美術館館長、現為舊金山現代美術館館長的大衛.羅斯。在畫廊展出的時候,蔡學勤也是《晚餐計畫》中報名參與的其中一人,她覺得這個計畫相當有趣,告訴了羅斯,於是羅斯也參與了《晚餐計畫》。之後不久,羅斯便邀請李明維到惠特尼美術館舉行個展。
「好笑的是,那時候我連惠特尼美術館在哪裡都不知道,羅斯第一次邀我到他的美術館辦公室商討個展事宜時,我還因為不知道美術館在哪裡迷了路,遲到了半小時。」
在惠特尼美術館的個展中,他推出的除了《晚餐計畫》,以及他《晚餐計畫》後受到相當好評的《魚雁計畫》。李明維製作三個以金色的木頭、紙、霧面玻璃搭起,頗具日本氣味的架子,形成一個相當特殊的冥想空間,觀眾進入它必須低頭彎腰。對於那種在精神上就不存在對美術館、人與事彎腰鞠躬因素的西方人,這是種相當東方精神的儀式。你一旦進入這個空間的限制就要逼使你做出彎腰鞠躬的姿態,一種去自我的形式,進而改變觀眾進入這空間的心態。在這裡,李明維在裡頭的小桌提供了筆與信紙信封,你在這裡寫下對於那些再也無法聯絡的人,心中一些說不出的話。次年秋天,這些觀眾所寫下的信,李明維將它們隨著紙燈籠漂流到水上燃燒,如同中國人的習俗。
李明維除了《晚餐計晝》、《魚雁計畫》外,也製作了《水仙花的一百天》、《金錢藝術》以及網路上的《男人懷孕》作品。而他再度引人注意的是二○○○年在嘉德納美術館進行的《客廳計畫》。他邀請自願者帶著自己的物品前來,在已逝的藝術收藏家嘉德納夫人充滿藝術品的高貴大廳,讓這些自願者去思考:「如果這是我的客廳,我要怎麼佈置它。」有人帶著古董前來,有人帶著電視機與棒球棒,每一個不同的客廳就是一段不同的人生視角與不同的生命經驗。
「我最重要的理念是,每個人都有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生命經驗。不管你是五歲的孩童或是八十歲的老太太,你就是特殊的你,有著與眾不同的人生。我的作品,就是提供了一個舞台,讓這些人的歷史在這裡得以保存,在這裡得以與人分享,與環境分享。」
「有時候逛畫廊、美術館看當代藝術作品,心中都會感到恐懼與不舒服,不是自己看不懂或是不能理解,而是那種對於當代藝術中,藝術家的自我形象都太強,太強烈地衝過來以一種蠻橫的姿態支配觀眾,讓觀眾覺得自己是個笨蛋。」
不同於當代藝術中創作者的暴君、帝王之姿,強烈地要將腹內糾葛的迷亂狂暴潑灑攻擊觀者,李明維的藝術概念及形式則像水一樣,以澄清平易富有禪意的緩緩流動,滲入觀眾的細胞,而映在這灘水上,是觀眾自己的臉,是觀眾的憤怒、愛恨的人生之月映在這如水無波鏡面上。
「其實我知道,每個藝術家的作品一定都有操縱觀者的這部分。但是,程度是有不同的。我建構了一場場域,它的整體氣氛影響感染了參與者,於是在這裡他們回想了自己。這是種操縱也可這麼說。像是我的《晚餐計畫》,人們和我吃飯談話,沒錯是我控制著這場對話與聆聽,但是他們在一開始是可以選擇來或不來的,在這場談話中也可以選擇說話或不說話的。」
「這一切是你與我之間當下互動一起下的決定,至於真心真意這事,我盡我所能。」
李明維在觀念藝術這系統中,相當特殊的一點,在於除了觀念以及執行的完整外,李明維相當強調,不管是在整體計畫的過程或是最終的表演上,在呈現上以裝置、互動的視覺形式帶入,且在視覺美學上對於空間的要求仔細準確度極佳。
李明維說,這一點來說,一是與藝術家每個人不同的美學觀點有關,另一點則是不管你是不是選擇以嚴密的視覺型態呈現,這過程都是需要經過藝術家縝密的思考過程。有的人在思考之後決定,他的觀念藝術最終不要視覺引導或呈現是最合適的,他們思考的過程是最重要的,並決定視覺的表現反而會削減計畫的強度。而我決定我的要視覺、硬體的呈現方式,我覺得兩者對我的作品都是重要的,若硬體的處理不夠,反而會削減我的計畫。
「但很重要的一點是,不管藝術家是不是決定要視覺的表現,一定都有賴他之前曾經過的嚴密思考。少了這個過程,不管他的表現是好是爛,都是一樣爛的。」
出生於埔里望族,李明維很小就對宗教寺廟有種親近感。三歲就開始冥想打坐,八、九歲的時候他主動到埔里的寺廟去住,不是為了什麼早慧的宗教體悟,純粹就是喜歡那裡的感覺,隨著住持誦經吃素。他的母親一度擔心得怕他將來出家。 在他溫文的外表下,他說自已有著其實是相當叛逆的性格因子。他說小時候與兄姐表弟玩,搶洋娃娃搶不到,他就乾脆燒了它,或是塗了果醬餵小狗。上美術課的時候,他畫的常是粉紅色的樹或是小鳥有著輪胎似的腳。老師會罵他:「鳥是長這樣的嗎?神經病!」上了大直的以美語教學的道明中學,在中美斷交時,身為班長的他還帶頭抗議,要求以後不升美國國旗。
他說那時的自己可說是不良分子,亟欲向權力挑戰。之後一步一步地走到藝術家,其實他一點也不在乎「我的東西是不是藝術?」這問題。
「說實話,我只是做我想要做的,吃飯也好、睡覺也好,將這些生活瑣碎的事化成儀式,或作成作品,我沒有那種預期自已要用這樣的計書去測試藝術的界限這樣的念頭。」他說,藝術甚至不是他生活形態中的重心。自已的日子就一直都是一週中四天五點起床參加耶魯校友游泳隊的集訓,回家再睡,或是起床打坐。然後回E-mail,中午到中國城吃飯或買菜,興起時自己燉雞湯。下午則是看書,他的習慣是同時看四至五本書,目前的進行式是紅樓夢、唐代史實考釋、現代物理學等。有時自己會寫長信給朋友,寫得痛哭流涕。傍晚一定會與朋友吃晚飯或看電影,他一定會進行某種程度的社交活動,然後回去繼續閱讀、睡覺。
「常有人談到我作品中的東方哲學及美學觀,我不是到美國後才刻意的。我的童年與寺廟的經驗、我之後讀的這方面書籍。」他說:「每個人的創作一定都在自已的經歷發生,不會無中生有的。只是說,日後你靠著所受的訓練,如何將你的生活融入更多的思考、觀察是更重要的。」
「我一直都對人抱持著高度好奇,特別對於人的故事。」
「我覺得自己就像海綿,或是鏡子,在這樣的過程中吸納了每個不同的我,我的內部有幾千幾萬個人,是他們組成了我。」他說:「我什麼都是,也什麼都不是。」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03期(2000.08新世代藝術家群像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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