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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非‧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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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黃姍姍
花非花 霧非霧 夜半來 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在這首謎樣的詩『花非花』裡,詩人白居易以花與霧來隱喻什麼呢?是人生的美好?還是祂的稍縱即逝呢?亦或是戀愛的一抹淡淡的心碎與哀愁呢?
即使是生活在與唐代相隔已久的當代,這首詩依然觸動了我們的心。活在這個充滿虛構的世界,以及懷抱著對於未來的種種不安,人們能夠把握住的,不過就是從生活中匆匆流逝的瞬間罷了。而這個當下也如同虛構的想像一般,從何處到何處是現實,從何處到何處是虛假,這臨界線也只能依靠我們僅有的意志來決定。在這時時刻刻變化的時代中生存的當代人,要以什麼為依據來與這現實抗衡呢?
出生在背負著深受政治左右之歷史的台灣,以及生活在泡沫經濟崩解後的日本,我選擇了「儚さ」( 日文漢字Hakanasa意指「稍縱即逝,無常,短暫」等)這文字來表現這個時代的不安定性。 中文裡沒有完全相對應於日文的文字,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白居易才寫下了這首詩,這應該是任何時代的人都共通的感受。而在資訊技術日新月異的當代,虛擬世界所產生的「儚さ」更是不斷的擴大。
台灣新世代女性藝術家吳詠潔作品 -- 褪色之花
台灣自1980年代起由經濟復興期進入高度經濟成長期,被稱為台灣經濟奇蹟的發展受到全世界的注目,隨著1987年戒嚴令的解除,社會全體產生巨大變化。長年被壓抑的社會突然之間掀起了自由的風潮,而1979年出生的吳詠潔正是屬於在這激烈變動的時代度過青春期的世代。享受著經濟發展成果,熟悉外來美國大眾文化,廣泛閱讀日本漫畫與動畫,甚至是從小玩日本電玩長大,這群在1980年成長的世代,在台灣被稱作「草莓族」,擁有如草莓般美麗的外表,但是卻禁不起輕輕的一壓,這也是成人們為生長於優渥物質環境的年輕一代所取的名字。然而,吳詠潔面對如此的標籤,以自己的作品開始了她獨特的抵抗,在她的眼中,成人們那看似華麗的世界似乎逐漸地腐爛著…。
幸福的真實
自2003年起,吳詠潔開始創作『幸福花園』系列。「對我而言,現實世界就好像是種滿了奇異花朵和植物的花園」,她在創作自述中如此的陳述。作品標題中的「幸福」英譯是”Blessed”,也就是「被祝福的,將會變得幸福」之意,然而,預定與現實通常無法一致,現實中所存在的並非幸福,反而是對於未來的無法確定,或是對於曖昧情況所產生的一種憂鬱情緒。在作品畫面中輕快飄舞的絲帶,同時也讓人感受束縛,而那失去色彩像是標本的花也悄悄地暗示著腐敗與死亡。對於吳詠潔而言,台灣經濟成長所帶來的豐富物質生活與社會的自由並沒有保證幸福的未來,政治的不安定以及不斷擴大的社會問題就如同是掀開美麗外表的殘酷內在。
作為幸福花園系列的延伸作品『The Song of Happy Family Part 2』,畫面中所呈現的是經常可見的家庭合照,但是這作品也對觀眾提出了疑問:「所謂幸福是什麼呢?」。畫面中的人物其實是根據藝術家本人童年時期的照片繪製而成,也可說是作家以自己的歷史來作為創作基礎的作品,在這裡,畫面中出現的緞帶既然象徵了家庭的牽絆,同時也暗示了沒有逃路的束縛;帶著標準劃一的微笑表情,每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空殼,在她的作品裡我們可以觀察到在重視儒教的台灣社會中,1980年代以後社會急速的轉變,帶給傳統家族與倫理制度的影響。
在2006年的作品『膚淺系列』,6張一組的作品中,那些已經褪色的花朵週邊有許多的小人在嬉遊著,畫面中的對話框表現了她們口中所發出的細語,然而對話框裡面卻是空無一物的,就像是對這個世界的嘲笑。我們該如何確認幸福的真與偽呢?面對吳詠潔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一種對幸福的不安與懷疑。
日本藝術家森本太郎作品 -- 流落之花
凝視著森本太郎的畫,那原本已經消逝並且遙遠的記憶,不知為何又再次浮現腦海。森本將無法清楚判別的流動形象擷取至畫布上,就如同是以戲弄光與影的手法般地,映在我們的眼中的是飄邈的人物與花之形象的斷片,使我們產生錯覺。2002年的作品『poser』中影像幾乎要溶於背景,我們只能藉著極少的影子來判斷這是一張微笑的女性的畫。森本將散佈在日常生活中的影像以及廣告的照片擷取並掃描至電腦當中,以自動選擇的功能(在電腦螢幕上點選畫面中任何一處,電腦將會自動根據設定好的數值來選取畫面中相似的顏色)以及驅使電腦中變換色面的機能,自由改變畫面中的色面。藉由電腦的變換,森本描述:「這有一種無法預測結果的樂趣」,在他作品中所使用的影像是原本就已經存在的,在形象的製作過程中,森本就像是和某處的他人以及電腦進行共同創作。
為了將在電腦上作成的形象轉化為實際的繪畫,就像製作蛋糕一般,他使用附有金屬口擠奶油的袋子,將顏料擠在每一塊色面的邊緣上,之後再將顏料倒在這像是繩子的線所圍繞的色面中;換言之,他以實際的動作重現電腦中塗滿的功能,經由他的手繪過程,電腦中的虛擬影像被賦與了實際的物質性,可說是一個「實際存在的廣告影像」→「虛擬的數位畫像」→「實際的繪畫」之變換過程。
雙重的現實與虛構
像這樣雙重的現實與虛構的結構是從哪裡來的呢?又是如何形成的呢?這原因應該出自於他作品的素材中有許多是廣告照片影像的因素,在日常生活中氾濫的廣告不僅具有引起人類慾望的視覺刺激,同時也是一個記號,龐大的視覺記號集聚而成為資訊,之後這些資訊在引誘人類的商業行為與消費時,也面臨著被消費的命運。因為資訊與知識不同,可以隨用隨丟,在每天的更新過程中它們只被賦予一天的壽命,隔了一天就成為古物。廣告,是在這現實社會中到處氾濫的虛構殘片,為了滿足人類個人微小的慾望。那吸引著人們視線的廣告,其鮮明形象的深層裡是經過精密計算後,由無數的人類之慾望所構成的虛構世界。廣告裡充滿了保證人類幸福美好的未來,同時不斷引起人類慾望無限擴大的魔法。
以往在作品裡使用廣告要素的藝術家為數眾多,使用大眾文化的普普藝術家們可說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群,其中許多藝術家的創作出自於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或是讚頌,以各種的角度來反映這滲透世界每個角落的商業要素。然而,觀看森本的作品卻無法感受到他對廣告的積極批判或是讚賞,他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把這個充滿虛構的現實世界更具體地呈現在我們眼前,並且巧妙地解構了畫面的主體,使它朦朧,轉化成流動的瞬間。在畫面中不單純只是花或女性的形象,還伴隨著一絲的無力感,這也許象徵著廣告對於人類的未來生活無法提供真正的承諾所帶來的一種無力感吧。
台灣與日本的花
自現實中逃逸
從吳詠潔和森本太郎的作品之中可以觀察到 她/他們冷靜地觀察著這世界,與現實世界保持距離,在那一步之遠處持續地創作著,觀者也可以感受到她/他們欲求突破作品既有的框架。
吳詠潔的作品與一般的四角形畫面不同,多以不規則形狀來製作,也經常有超越畫面延伸到牆壁上的作品。她的作品中的幻想世界無法被關在一張畫布中,與我們的想像和慾望相同進入了不同次元的世界。另一方面,森本的作品裡,可以觀察到經過多層次塗色的顏料,越過畫布的正面在畫布的側面留下流動的痕跡,他所描繪的形象彷彿將自畫布上流落而下,消逝無蹤。
在兩位藝術家的作品企圖裡可以見到她/他們極欲超越既有的框架,這彷彿投射了生活在當代的現代人所懷抱的欲求不滿,以及想要自現實中逃逸的願望。
花非花 霧非霧
在20世紀以後,已有多數使用照片以及錄像等容易複製的媒體來創作的作品存在,雖然吳詠潔與森本太郎兩位也在創作中使用了這些媒體,但卻又堅持以自身的創作實踐將照片以及廣告影像轉化為藝術作品,這也許是一種對於活在當下「此刻此地」的一種真正性的追求。吳詠潔與森本太郎雖然來自具有不同歷史背景的台灣與日本,但是兩位都歷經高度經濟成長期,使用優渥物質生活之產物「漫畫」與「廣告」之要素來創作並發表作品。對於她/他們而言,創作的行為是對於這個虛擬世界的解釋,同時也是一種對自己存在的確認儀式。在展場之中,日常的現實與想像的虛構之臨界線逐漸朦朧消失,在此刻,花不再是花,霧也不再是霧,有的也許只是那一瞬間的暈眩。
後記
以上的論文是於2007年東京展舉辦時以日文寫作完成的文章,在執筆之際我得到大野由美小姐(本展策展助理)關於內容的建議以及文字的修改,寺田德子女士(東京大學人文社會系研究科‧文學部 國際交流室 日文教室講師 )有關日文文法之修改。這篇論文能夠完成,要感謝兩位對我的協助,在此再次表達我的感謝之意。
2007年東京展舉辦當時,我就強烈地希望本展也能夠在台北舉辦。本次台北展終於得以實現,心中有許多感慨。藉由本展的舉辦,對於還不夠資深的我而言,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東京展與台北展兩地的藝術家與主題雖然相同,經過一年的時間累積,展場與展出作品並不盡相同,也可說是一個新的展覽。我也期待將來自己能夠與不斷創新的藝術共同地持續前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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