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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 追思林壽宇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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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莊普
對於死亡這件事,人人終究難免一死,此生彼滅,似乎只是生命壯觀的變化之一。但當它不期而遇的襲來時,總仍能讓我們感受到驚嚇、恐懼與悲傷。在歲月更迭,時鐘一小時、一分、一秒的倒數,即將把我們帶入二O一二年新的時序,此時刻,林壽宇老師卻在二O一一年,十二月卅一日凌晨零時廿二分病逝於台中榮總,享壽七十九。其生恃才傲物,其死亦毫不平凡,連生命結束的時間都像是經過刻意安排一般,就在一年的最後一天。
身為霧峰林家的嫡系後代,是台灣史上重要家族的成員,一九三三年生於台中霧峰宮保第,自言從小「過著小小溥儀般的生活」,十六歲時輾轉至香港,一九五二年遠赴倫敦,一九五四年就讀於倫敦綜合工藝學院(Regent Street Polytechnic, London, UK),研究建築與美術。
林壽宇成名極早,在一九五八年畢業後,專職藝術創作,以Lin Show Yu為名(一九六三年後改用Richard Lin),開始在國際藝壇活躍。其作品由代理多位西方現代藝術大師的金貝爾.斐斯畫廊(Gimpel Fils, London)所經紀;一九六四年林壽宇並受邀參加德國文件大展。而台灣熟悉林壽宇的名字,應是在藝術家陳正雄的引介下開始,八O年代返回台灣後,一九八二年在龍門畫廊舉辦第一次個展,展出「白色空間」系列作品,掀起當時台灣畫壇對「幾何抽象」與「極簡主義」等廣泛迴響。一九八四年於「春之藝廊」展出重要轉折作品「無始無終系列」;一九八五年「超度空間」展,宣稱「繪畫已死」的林壽宇,告別了現代藝術平面性的特徵,燃起對視覺經驗中動覺體驗的發展方向,興沖沖的進入空間建構和裝置這條創作路線。二OO二年與妻子嚴筱良長期定居台中。
論及林壽宇的重要性,應是其鮮明的革命性格,帶動了台灣現代藝術史的二次革命。這股運動是繼五月、東方畫會為主的抽象表現主義風潮,第二波針對抽象藝術的新主張。他在八O年與詩人羅門及小一輩的我們──賴純純、張永村、胡坤榮等,每天幾乎泡在某人家中或咖啡廳裡,談論藝術時總是縱橫放肆,似若無敵。身為學生輩的我們回憶:「他的提問犀利,經常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卻也振人聾聵。其觀點時刻鞭策著我們不斷深化自己見解。」也因為這種嚴師益友式的批判交流,逐漸啟發了八O年代一批冷抽象為主的創作群體。
創作上林壽宇以為藝術當反映文明的演進,除掉非文明的野性部分,跳脫地域侷限性,追求純粹理性的表現,走向無熱度的普遍文明顯現。作品以數學般嚴謹冷靜的建構,極度濃縮內凝化,好像要把最美好的事物瞬間冷凍在無菌室內。其創作獨立於外在環境與藝術家內在情感,讓情緒溫度降至最低,追求自反性的絕對形式,將極簡藝術的準確性與純粹性推展至極致,最後只留下了白及最簡潔的元素。他自己曾說「白色是最平凡的顏色,也是最偉大的顏色;是最無的顏色,也是最有的顏色;是最崇高的顏色,也是最通俗的顏色;是最平靜的顏色,也是最哀傷的顏色。」其作品所謂追求明晰的絕對邏輯,最後牽涉到的是一種靜觀的生活方式,回到另一種形而上的範疇。當林壽宇還在英國時期,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曾到工作室拜訪他,兩人一見如故,比他年長的羅斯科給了他很多藝術上的鼓勵與領悟。他後來說:「羅斯科開啟了我的眼睛」,主要意指羅斯科在藝術的精神性方面的啟發。他將自己的作品傾於中國哲學內涵裡,把創作基礎置於「減之又減以至於無(無情緒、無止境……)」,而減/簡到最後剩下的「那個」,或許就是林壽宇創作的根本之處。
在藝術創作的觀點上,林壽宇頗為嚴苛。在不斷重申對藝術完美的執著時,藝術對他來說,幾乎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亦即當你從事創作時,就已經是無可逃避的需瀟灑的丟棄所有現實藉口。因此,與其將他看做是一位藝術的宣傳者,不如看成是一位提醒創作者善盡自己義務的先知,他使我們知道堅持信念的重要性。這位現代藝術的唐吉軻德,挑戰的是一個難及的夢想,儘管大環境總是時不我與,但他仍選擇一條杳無人跡的崎嶇道路。
林壽宇的一生,像是處於物理現實與形而上現實之間的外鄉人,我們稱他是:「最後一位貴族。」所指的是他的生活態度、他的疏離感與獨特高度,以及由之表現出來的濃濃貴族文化餘緒。在他身上經歷的並不平凡,卻又落於平凡,兩者交替不絕的共存著,這種雙重性滋育出一種奇怪而陌生的鴻溝,對自己、對朋友都是如此。如今哲人已遠,音容宛在,我們強忍啜泣,因為啜泣總是與他那理性而壓抑的「冷靜」不搭配,在這灰白寒冷的冬日,他如冷冽的風,讓我們清澄明晰卻又坐立不安,但也讓我們更緊靠,因為,他的教誨一直存在。
(今藝術雜誌 2012.2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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