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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交響樂—林壽宇台北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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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林清玄
看林壽宇的畫,讓我們確確實實感受到我們是處在二十世紀的時空。
雖然他的作品也流露出古典、浪漫、神祕,或者一些說不清楚的東方幽靜氣息,我們仍然能強烈感覺一個現代人知性的情感。
他的畫那麼乾淨,逼迫我們不得不運用思考,有幾次我站在他的畫前,幾乎能游離他單純的圖面,聽到音樂的聲響。在那單色但豐富的視景中,背面似乎有極繁複而動聽的曲調,這曲調不是小品,不是獨奏,也不是室內樂,而是偉然澎湃的交響樂,靜夜凝聽,平靜而優美,令人動容。
在十九世紀以前的繪畫,沒有這種音樂氣質,一直到康丁斯基把繪畫中的一切和現實世界的實物隔離以後,才使五彩的顏色變成音樂的五線譜,把自由富有活力的筆觸化為音樂鏗鏘作響的調子。從此,繪畫乃可以脫離了形象,和音樂ㄧ樣不依據形象,只靠色彩和筆觸就表達了精神的新義。我認為,十九世紀以後的現代藝術,最可貴的精神就在這裡,林壽宇所把握的也正是超越形象,流露出內在聲音的世界。
二十世紀以前的抽象表現,許多畫家剛擺脫了現實的實物,不免顯得躁進,在作品裡運用了大量的色彩和筆觸,我們看當時的抽象作品就不免為那些交纏不清的色、線、面所迷惑,迷失在那「更詩情、更感性、更神祕」的世界,找不到一條出路。二十世紀到六O年代,那種神祕、非理性的多彩畫面才有所革新和簡化,林壽宇的繪畫正成熟於這個年代,不但線條和筆觸追求著單純乾淨,連情感都一再壓縮,成為針尖一樣,突破了物質和精神的一切拘束。
我看林壽宇的畫時,確有一種聽交響樂的心情,它不像流行音樂或小調歌曲淺顯和媚俗,確能讓我們在精神上得到共鳴的顫動;它也不像即興音樂和變奏樂曲輕快活潑,確能讓我們在單純的洗滌中覺得潔淨。
因此,當林壽宇表示要在台北龍門畫廊舉行他在國內的第一次個展時,我為愛好現代藝術的青年感到興奮,在我們的畫壇普遍淺顯媚俗、輕快活潑之餘,我們終於能在畫展會場,安靜而專心地聆聽一首從內心深處出發的交響樂了。
美術是絕對的邏輯
記得去年夏天初見林壽宇,我曾紀錄下他談藝術的一些片斷,願意在這裡重述,作為探索他作品的背景,他說:「我聽音樂從不聽歌詞,我只聽音樂和節奏。我看畫是純粹美術的觀點,一張畫的題材不會感動我,畫的好才感動我。」
「每個畫家都有感情,但不是每個畫家都有美術,有感情的畫不是美術,如何表現才是美術。」
「中國美術傳統中也有理性的畫家,只是它隱而不顯,是畫家躲在作品背面的另一個傳統,剝開我畫的外表,內部是有這種傳統的——最簡單的就是最複雜的,最複雜的事物可以用最簡單的方法來表現。」
「我的作品是觀念的層次,穿破所有的層次來表達自己的觀念。」
「一個人是不能丟棄感情的,但是說感情、說故事的東西留給電影、電視、攝影、文字去做吧!畫家只要有一個純粹的觀點——做其他藝術都達不到的形式——美術是個絕對的邏輯。」
與林壽宇談畫是一件過癮的事,他常能沒有廢詞廢句的觸及美術的核心,這些隨意的談話輕鬆如清泉自出,事實上是他在美術沈潛了三十年所提煉出來的談鋒。
林壽宇回台北一年了,這期間我們時常有機會碰面,林壽宇有許多令人難以臆想的面就或多或少的浮現出來,這位嚴格追求乾淨理性的畫家有許多輕鬆有趣的一面,他是可以大口喝酒,高聲朗笑,不時流露出他英國式的幽默和風趣的人,他喝醉酒的時候甚至找不到住家的門牌。
不多久以前他搬家,就住在大馬路旁邊,人車不免喧囂,問他為什麼住在馬路上,他說:「喝醉酒的時候,一下車就容易找到自己的家。」
有一次,我們一起去看一個畫展,他在會場裡猛抽煙,坐立不安,顧不得在場的許多朋友,很快就離開了,事後他說:「那些畫簡直是一推垃圾,我一分鐘都待不住。」但是有時候他看到表現傑出的年輕畫家,逢人就誇讚推薦,唯恐社會埋沒了人才。
還有一次,我們在咖啡廳偶然相遇,他問我有沒有去看過一部正在上演的韓國電影,提醒我去看時不要忘了帶手帕,因為是很感人的。我問他看過沒有,他說:「沒有,我是看電影廣告,他們說買一張戲票送一條手帕。」說完,我們不禁大笑。
他在台北一年,緋聞一直不斷,他總是一笑置之,說:「這些和藝術有什麼關係呢?」
林壽宇在台北的生活是樂鬧繁忙、多采多姿的,與他在英國威爾斯的鄉下生活,或者與他的繪畫都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林壽宇是富甲一方的霧峰林家子弟,童年的生活也是富家少爺的花柳繁華,為什麼到英國以後,創作出ㄧ絲不苟的作品呢?這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境界。與林壽宇相識日多,愈使我對他和他的藝術感到有一些思索不開的問題。
走到了峭壁邊緣
有一天黃昏,我去拜訪林壽宇,在他乾淨優雅的台北畫室長談了四個小時,我覺得找到了一些解開他生活與藝術之謎的線索。
從一九七七年以後,林壽宇幾乎已經停筆不作畫了,原因是在七五年左右,他的畫已經屏棄所有的顏色,只留下一種顏色——白色。雖然說白色像陽光ㄧ樣,是一切顏色之母,然而當畫上只有白色,畫家考慮和處理時,只是白色的不同層次,究竟要走什麼樣的路呢?這個問題連林壽宇自己都覺得困惑不已。
他說:「我到一九七五年以達到創作的巔峰,自覺到無路可走了,簡直無法落筆。」
細觀林壽宇七五年左右的作品,確實已經走到精緻、精煉、精純的高點,對一位追求簡單明淨的畫家來說,林壽宇三十年的努力無疑是逼自己走到了峭壁的邊緣。因此他幾次說:「我想死了算了,因為如果我不能超越最高時的自己,我就沒法創作了。一個藝術家不能創出比以前更好的藝術,還活著幹什麼呢?」
這就像以前求道的禪師,追索到空靈的最高境界,無以再進時就悟道圓寂一樣。
近幾年來,林壽宇在心理上是面臨了一個重大的衝突,他的縱酒、不拘形跡、沈醉於溫柔鄉裡,全是源於這個大的衝突,事實上,他藉著這種麻醉做著再出發的準備,他說:「一個人的思想走到絕處,只有退後一步再做前進的思考。」
我們看林壽宇創作的歷程,他最早期的繪畫,是將中國山水的精神提煉,做一種水墨的詮釋,後來是圓與圓的對應關係,再後來是塊面與線條的構成,最後是單一顏色的層次處理,這個歷程正是繁華剝淨以後的真淳,正如他從一個富家公子穿透種種歷練而成為毫無銅臭氣的藝術家一樣。
這個辛苦孕育和追求的過程,使他成為世界一流的Marlborongh畫廊的經濟畫家,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教授,歐洲極有影響力的現代畫家,作品為世界三十三個國家的美術館收藏。但是現在他不禁感慨:「荷蘭有個藝評家說,林壽宇的畫是全世界獨ㄧ無二的,現在我正面臨了獨ㄧ無二的問題。」
偉大的西班牙畫家米羅,有一回到林壽宇的畫室,也不禁為他純淨的白色感動不已,問題是林壽宇的白色已到了巔峰,就像一望無盡的天空,開闊無邊的草原,或經歷了波濤萬險的人生而得到一個空明的答案。
當林壽宇問起我對他作品的建議,我簡直無言以對,我腦中閃過他的種種形象,但是對他內心的孤獨和在繪畫裡像國王一般嚴格的內面世界卻諱莫如深。我想,像林壽宇這樣傑出的藝術家,他的衝突和他的未來只有自己可以索解。
林壽宇的春天
距離畫展的日期愈近,我又去看了一次林壽宇的作品,他已經有了不少新作,這些新作在技術上雖未超出一九七五年的林壽宇,但在表現上已經有一個新的面目。他很慎慮的在白色之中處理了黃和紅的線條,白色的層次也從繁密的交疊拉大距離,成為稍大的塊面,比較有了一些感情的波浪。
這是林壽宇的新作,可貴的是在台北這個空氣和聲音污染的地方,他做了新的出發。林壽宇的新起點,小而微細的黃線、紅線,正如一片皚皚白雪中花葉落盡的老樹,吐出了鮮明的新芽。像一再聽著維瓦第的四季交響曲,聽完冬天的第三樂章,唱片在轉到春天的第一樂章:春天到了,小鳥在枝頭歌唱,碧草如茵,小河潺潺地輕語著流過去。
他在色彩、線條上有了一次全新的飛翔。
林壽宇在台北浪子式的一年生活,非但沒有使他再創作上退却,反而再從白色裡走了出來,這真是令人欣慰的事。他無所不在的白色不是他的休止符,而是他的頓號,他過去所獨具所創造的白色,正提供了汨汨而湧的清泉,成為最有力量的背景與實體。
正如他說的:「白色是最平凡的顏色,也是最偉大的顏色;是最無的顏色,也是最有的顏色;是最崇高的顏色,也是最通俗的顏色;是最平靜的顏色,也是最哀傷的顏色……」
對一位我所敬佩的畫家,看林壽宇的畫,我說不出更好的詮釋,就像深夜裡聽偉大音樂家的交響樂,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的,他們作品強大的力量即是最好的證詞。
時報雜誌152期,1982.10.31~11.6,頁46~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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