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廣鳴
Yuan Goang-Ming
簡歷年表 Biography
個展自述 Statement
策展經歷 Exhibitions Curated
相關評論 Other Criticism
相關專文 Essays
網站連結 link


逼視「時間」的本質—錄像藝術家袁廣鳴
English
文 / 林奇伯

「錄像」是當代藝術中的主流媒材,隨著影像科技迅速發展,藝術家抓著一支射出的箭,往未來飛奔前去。
46歲的袁廣鳴是台灣錄像藝術的拓荒者之一,二十多年來,藝壇對他每一件尚未發表的作品都引領期待。但矛盾的是,身為錄像藝術的前鋒,袁廣鳴卻總是對該媒材的快速調性充滿不舒適與不安全感。
2007年推出的〈逝去中的風景〉,探討科技速度帶來的時空皺摺現象,內斂的視覺風格彷彿是一聲冷冷的喟嘆;個展甫開幕就引爆爭相收藏的盛況。
今年9月,袁廣鳴將推出二部曲〈在記憶之前〉,進一步探觸記憶在時間中產生的裂隙與溢軌效應,算是他中年的回眸,也隱約透露了對數位狂潮來襲之前「悠悠時光」的眷戀鄉愁。


台灣藝術圈都把袁廣鳴位在淡海新市鎮的家形容得像是一則「傳奇故事」。
他家就位在淡海新市鎮知名的海砂屋別墅社區,車子鑽進迷宮般的巷弄中,眼前景像有說不出的荒謬感。此地經歷多年的訴訟、限建、都市更新規劃等波折,許多人自力救濟進行房屋結構補強,防止傾毀;若干屋主則任其荒廢,等待地價上揚再尋脫手。因此,呈現出一種豪宅別墅和廢墟並存的奇異氛圍。
袁廣鳴自力改建的後現代風格房子就夾在其間。

巔峰的藝術盛年,隱居自力造屋

「因為政府限制房屋重建,我就聽了岳父、日籍建築師岩切平的建議,採取『入籠結構』,在原先的海砂屋殼裡面用鋼筋再架構一棟新房子,為求穩固,單單結構系數就演算了八百多頁!」袁廣鳴指著屋內高聳的H型鋼骨說。
待工人架好鋼骨,他在車庫裡裝了鋸檯,自己DIY製作廚房、地板、書架等內部裝潢。
為了這個家,袁廣鳴的創作在2001年巔峰狀態時,嘎然而止。頭兩年,藝術圈認為他是在休息,然後六年匆匆過去,沒有任何作品出爐。問他,在人生的盛年為了造屋而讓創作生涯空白了六年,會不會感到後悔?
他先是不假思考地說,「有點後悔」,然後馬上改口說,「『沒有』,只是必須自我懺悔一下。」
講完,他又覺得不太對,又再解釋,「這段時間結了婚,這對懼怕結婚的藝術家並不容易啊;況且,我太太是最了解我的人,我的失眠問題因為她痊癒了。所以時間若可以重來,我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逝去的時光如此甜美,但提起來時又患得患失,這多少反映出袁廣鳴的創作主軸──對時間感到焦慮不安,抵不住點滴的流逝,但又想用創作抵住它。

逝去中的風景,無能為力的凝視

直到2007年,伊通公園企畫總監陳慧嶠為他排好個展檔期,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袁廣鳴才開始創作他生涯最重要的作品〈逝去中的風景—經過〉。
「我恨不得直接展出我的家,」他說。
果然,袁廣鳴就以住家為發想原點。作品展出時,現場有三個同步播出的錄像投影,穿插了三個直線來回運動的場景,包括袁廣鳴家與隔壁的廢墟、長滿姑婆芋的綠色森林,以及車輛快速奔馳於城市道路的影像。
觀者的視線來回於現代感十足的居家環境和破敗廢墟之間;然後跳入顏色飽和的綠色森林中,慢慢後退,甚至可以感覺到姑婆芋葉子輕拂過身體。在這種緩慢的後退之中,我們冷眼看著美好的風景點滴逝去,一陣風吹起,整座森林都搖曳起來,但是對於這種逝去卻完全無能為力。
隨即,畫面切入奔馳的車輛,快到時間幾乎消失,渾然不覺它的流逝;然後,又回到居家與廢墟間的直線擺盪。在新舊、快慢的移動中,觀者恍惚起來,有一種處在時間空隙的尷尬。
即使,三個同步播出的錄像提供給我們像昆蟲複眼般的環景影像;即使,攝影機一再重複擺盪於不同的場景間;即使,速度可以快到瞬間橫越城市,慢到巨細靡遺地觀看每一個細節;即使,你那麼定睛凝視;即使,你的凝望是那麼冷靜。
時間,終究消逝了。
袁廣鳴以六年磨一劍,告訴我們,人類對於時間那麼貪心,雖有甜美的愛情充滿著,但仍隱隱對甜美之外逝去的其他事物感到悔恨,所以才會覺得時間的本質是不安、不舒適的。

暴走青春,埋下時間焦慮感源頭

陳慧嶠曾經形容袁廣鳴個性「熱切、滑腔、耍帥、逞威和火爆」,但也「緊繃、焦躁,似乎總有一種壓倒性的事物,壓得讓他喘不過氣似的。」
每次個展,幾乎都可以看到他在展出前一直為「覺得作品還少了一點什麼」而焦慮著,最後終於在火燒屁股間完成了;開幕酒會上,他掛著兩個黑眼圈,缺乏喜氣洋洋的從容。
每個藝術家創作源頭都不太一樣,袁廣鳴坦誠,他的創作原點就來自於「對生命的疑問和對時間的不舒適」,所以他的創作過程從沒舒服過,只在作品完成後,會產生短暫的療癒感。
這種創作觀或許源自青春期的成長經驗。袁廣鳴自述,他從小就是資優生,但國三那年,開始和好朋友學抽菸,聽流行音樂,熬夜唸書,「也沒學壞,只是白天上課時不斷打瞌睡,一年之間就全毀了!」
高中聯考名落孫山後,喜愛書畫的父親為他報考復興美工,他考上後,「腦筋卻怎麼都回神不過來」,優越感作祟讓他對學校環境充滿不平衡的情緒,每天蹺課、打架、混地下舞廳。
「有次穿著潮翻了的馬靴帶三個女孩子逛西門町,路人覺得這人實在太囂張了,就直接圍上來把我打昏;朋友抬我回家,老爸認為事態嚴重,才建議我轉學唸夜間補校,」袁廣鳴提起往事還有一種桀傲的熱血。
在補校期間,周遭都是年紀比他大、急於補足教育缺憾的上班族,這讓袁廣鳴重新審視自己對於時間的悔恨,開始發奮圖強,考上北藝大美術系;並且基於對於「時間」議題的興趣,主攻錄像。
1980年代,台灣電影新浪潮風起雲湧,播放限制級藝術電影的金馬獎影展場場爆滿,城市開滿了MTV店,引進未經電檢的影片;藝術界開始思索,在電影之外,錄像還可以創造什麼樣的藝術可能性,袁廣鳴的興趣和時代合拍,輕易躍上當代藝術的最前線。
大學時期的兩件作品〈關於回家的路上〉和〈盤中魚〉最能追溯出他「焦慮創作觀」的伊始。
〈關於回家的路上〉商請北藝大教授蘇守政擔任主角,拍攝一位老師的日常生活。在回家的路上,雨一直下,老師踽踽走著,回家後開門,浴室洗手台的水整個滿溢出來。全片不必劇情鋪陳,也沒驚人轉折,卻飽含了不安的情緒張力。靠著這部實驗電影,初生之犢勇奪第13屆的金穗獎。
〈盤中魚〉則是一件裝置影像作品。一隻美麗的金魚被投影在白色磁盤上,初見時會覺得金魚游得很悠哉,精緻漂亮。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金魚始終游不出框框,悠哉逐漸變成沒有終點的囚禁,觀者感受到如金魚般喘不過氣的絕望。

囚禁預言成真,從孤獨裡突破

1992年,袁廣鳴集結年少之作舉辦第一次個展〈錯置與面對〉,大放異彩,他拿到德國學術資訊交流中心(DAAD)獎學金,前往當代數位藝術聖地「法蘭克福媒體藝術中心」攻讀碩士。
然而,意氣風發的袁廣鳴到了德國後遭遇文化衝擊。當地嚴謹、不苟言笑的藝術環境,使得〈盤中魚〉預言成真,他在語言與文化的無形框框裡被囚禁到喘不過氣來;再加上獎學金期限的壓力,袁廣鳴總是和時間對抗、掙扎,幾近發狂。最後DAAD破例將原定的2年獎學金延長到4年,袁廣鳴才鬆了口氣,緊抓時間如海綿般拚命吸收,「打電腦打到手舉不起來,想拿菸卻拿到銲槍,在孤獨到極點之中得到最豐富的學習樂趣。」
1998年,袁廣鳴回台後舉辦個展〈難眠的理由〉。台灣藝壇見識到德國人的能耐──在4年間將一位非理工科的藝術系學生訓練得既精通機械設計,又能透過科技媒材表現強大藝術張力。
作品〈籠〉延續〈盤中魚〉以動物自況的意味,將攝影機固定在裝著一隻白文鳥的鳥籠底下,當袁廣鳴提著鳥籠散步、騎腳踏車,籠子會不斷晃動。但特別的是,攝影機所代表的「鳥」的視線是從「自我」為出發點,反而變成定住不動,籠外那些原應定住不動的房子、樹木,卻變成漫天搖晃的景象。
當每一個觀者執著從「我」看世界,籠外景物就會如此天旋地轉、目不暇給,再怎麼拚命適應外在變遷,終究一場徒勞。
〈難眠的理由〉則是一件互動式裝置藝術作品。在一張白色床上放著一個會像呼吸般起伏的枕頭,觀者只要觸控到床鋪,整個床就產生變化──共有8段真實無比的景象從上方投影機射出;有時床鋪中心突然燒出熊熊烈火,最後嘎然停止;有時是紅色血水緩慢滲出,暈染了床鋪;有時是床鋪乾脆被硬生生畫了一刀,毫無躲藏餘地。
這不就是失眠者百轉千折、焦躁難耐的情緒嗎?午夜時分,眾人皆睡,唯我獨醒,時間流逝得那麼緩慢,慢到容許各種情緒趁隙以放大、超現實的姿態輪番來襲,讓理應是最舒服的床變成獨自面對自己的最不舒服場域。
特別的是,不管〈籠〉或〈難眠的理由〉,都被袁廣鳴處理得非常冷調,在極盡內斂下,仍收不住那「躁動」的本質,因此更具說服力。

數位手工藝,人間失格

千禧年前,互動藝術在國際間正夯,袁廣鳴可以說是台灣藝壇與國際同步的代表,但是他很快就發現其中的弔詭。
「互動藝術讓大家太專注在技術追求上面,幾乎像腦充血一樣,『炫技』成為一種癮頭,藝術家如果花十個月創作一件作品,往往其中有九個月是在解決技術問題,最後只剩一點點時間思考藝術概念。」袁廣鳴說,他自己完全被嚇到了,決定反向退到另一個原始點上,嘗試以緩慢耗時的手工藝手法人工處理照片影像,創作《城市失格》系列。
2001年,他選擇在無時無刻車水馬龍的台北西門町,用相機在同一地點進行二個月、三百多張照片拍攝,然後在電腦上把這些照片疊在一起,遇到有車和人的影像,就以人工挖掉;在挖掉的空白下面會透出下一張照片,若還是有人和車就繼續挖掉。不斷地消去,最後剩下無人無車又生活感十足的西門町街道景象。
照理說,無人的西門町應該會讓人感覺乾淨、清爽,但《城市失格》所呈現的無人城市景象,卻像「世界末日,冷酷異境」般,在黎明天色中,不安到讓人毛骨悚然。
「失格」一詞借名於日本作家太宰治小說《人間失格》,不只明示失去人車的城市也就失去「做為城市的資格」;似乎也暗示著,失去記憶的人生也就失去「做為人的資格」。
《城市失格》把袁廣鳴推向高點,同時也推進北藝大專任教授的教職;一年內有10個國際邀展,也讓他因此認識了日本藝評人岩切澪,走進婚姻,然後生命大轉折,浪子回頭,自力在淡海新市鎮造屋,憤世不安和失眠都逐漸消失,創作的動機也消失了,進入他人生最甜蜜的6年,也是創作全然空白的6年。

浪子回頭,重新檢視時間的定義

許多人對藝術家的刻板印象是像義大利畫家莫迪里亞尼,在有限的生命裡拚命燃燒自己的熱量,直到殆盡。袁廣鳴少年得志,發光發熱,但他卻不苟同「為藝術犧牲一切」的人生觀。
他開玩笑說,自己是「好死不如賴活」型的藝術家,若沒被趕鴨子上架,他寧願不創作,只是開心過日子。
他坦承,自己雖然專精數位藝術,但對於科技卻是又愛又恨。「40歲以上的世代在跨入『數位時代』都有格格不入,但又非得走進去不可的欲迎還拒心理,老的身體要去適應飛快速度,就會出現像接收器太過接近會有的『短路現象』,很不舒服,」袁廣鳴搖頭說。
然而,2008年應邀到蘇格蘭參加威士忌酒場的駐村活動,寧靜的鄉間情調,卻讓他逐漸放開對於「時間流逝」的負面執著。
這件《逝去中的風景─蘇格蘭》作品,影片中,攝影機仍舊直線來回擺盪在酒廠、森林、房子之間,但這次森林裡的片段不再是不斷深深依戀的後退,而是「啵」一聲,就慢速度向前滑進到森林的靜謐之中;影片還加入圓形繞圈舞蹈的移動元素,為觀者展示了「緩慢也可以帶來快感」,非常放鬆。
這次實驗,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使得今年9月即將展出的《在記憶之前》系列,雖然拍攝場景與《逝去中的風景》相同,卻呈現截然不同的時間哲學。
攝影機仍舊直線擺盪在隔壁廢墟與居家之間,但原先影片裡的父親已過世,現在卻多了個可愛的小女兒。袁廣鳴對父親懷念深到任由記憶僭越進真實生活中,他重設了一個父親書房的超現實場景,當攝影機滑過這段經過記憶變造過的場景時,「時間」顯得十分純淨,也不再那麼地逼迫人。
火爆浪子回頭的故事並不特別,但浪子若回頭了,還對放浪的過去懂得自在和釋懷,故事就有了動人之處。
袁廣鳴抱著3歲大的女兒,然後拍全家福照時,無論如何都要家裡兩隻狗狗到齊入鏡。「大家看鏡頭!」袁廣鳴喊著,但畫面裡,總是顧得了孩子就顧不了狗狗,一陣凌亂中,快門喀擦一聲定住那一刻。
就在那一刻,「時間」已經因為幸福褪去不安的外層,即使焦慮,也變得無關緊要了。

(台灣光華雜誌2011年7月第84-92頁)
 
 
Copyright © IT PARK 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Address: 41, 2fl YiTong St. TAIPEI, Taiwan Postal Code: 10486 Tel: 886-2-25077243 Fax: 886-2-2507-1149
Art Director / Chen Hui-Chiao Programer / Kej Jang, Boggy J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