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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顧自地上演一場寧靜的喧譁─洪東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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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維菁
與一些強調論述或國外經驗的人相較,他相信反正沒學過古典芭蕾或舞蹈訓練,跳跳怪誕的舞步總也可以吧。以後會不會變得好,就算恐懼也要大聲唱歌便是了。
我的歌聲無聊,可是輝煌。──張楚
駱以軍在《降生十二星座》中,以電玩遊戲機第一代的春麗,做為貫穿自己身世的告白。一個年輕男子,夜夜逗留闇夜的酒館,左手飲酒,右手則停留在遊戲機上的春麗,一則又一則為父報仇的故事,以不同的武打功夫以及遭遇不同的武林對手而達成。春麗可能戰敗,也可能打贏向前挺進一關。每一晚,男主角在酒吧裡投進硬幣,選定春麗今晚的敵人,以及春麗今晚應敵的格鬥招式。每一晚,春麗面對不同的路途,面對不同的阻礙,或往前闖進一關,或被打敗戰死。有時候「機率不高地」,男主角戰績豐偉,春麗一關又一關地打敗所有敵人,成功地為父報仇。
男主角藉著春麗,這個電子遊戲機虛構的女主角,追溯拼湊起自己一段一段的回憶,他的童年與少年,那些曾經晃過他生命某一時期的「春麗」,春麗是一個自我的投射,回憶的串場,斷裂身世的唯一見證。
洪東碌在他的作品中,同樣地大量使用了包括春麗在內的電子遊戲機以及卅歲那一代童年過程中所熟悉的卡通人物,春麗那個在快打旋風裡有著倔強、細緻臉孔以及健壯大腿的女主角,還有大魔神、無敵鐵金剛、鹹蛋假面超人,化身便從脆弱女性變成拯救宇宙唯一所賴的美少女戰士、超時空要塞的林明英,新福音戰士的凌波玲等等,他將他們放置在一個華麗眩惑的歷史場景中,悲歌的古老教士、古老的城牆以及靜默來去的時間風帆,都只能退位其後,將一場聖戰的舞台中央交給這個虛擬的、童稚卻又自信的、氣勢十足的假面。
對洪東祿來說,他的春麗與林明英等等,他是自我以及同世代心中某種不願被同化的情感投射,那個佔據了童年大部分身世,卻只能分集收看的斷裂的重組。那種明明都是假造的、是卡通的,成人體制所輕忽的脆弱,卻以十足的氣勢踢開大腿,壓迫你沒有選擇地,只能將視焦停在春麗的底褲、無敵鐵金剛的下體上。這一代如果註定要被埋沒,那麼起碼有那個輝煌的一刻可以定格。
「是種認命的愉悅吧!」洪東祿說,如果他試圖在作品中傳遞些什麼情感的話。
洪東祿在一九九八年的玩具系列作品中,大量運用消費體系創造的卡通商品符號,某種角度是消費且隨時可丟棄的符號,與歐洲宗教畫做一種融合對照。就連他的形式,都選擇了消費時代隨處可見的廣告燈箱。在基調飽滿金黃的燦爛氣氛中,那個消費創造的玩偶站上了聖像的位置,擺出虛無且無視於他人之正氣凜然的姿態。
另一個角度看,藝術家設計的自我投射,取代耶穌成為畫面中的聖像,同時具備柔弱與力量特色的春麗與凌波玲取代了聖母成為新的聖母,是對於消費美學以及自戀的一種影射。不過,如果以洪東祿慣用的構圖形式,也就是前面的玩偶與後方占老背景的對照來理解他的作品是相當無聊的。資本市場創造的玩偶模型配上或西方或東方的占老宗教文化背景,以文化差異之類的角度解圖,是落入了一個簡單的看圖說故事的圈套。他設計的是一種情境,虛假的玩偶產生了靈光,繽紛燦爛飽和的感官概括承受。直接打動觀者,恐怕是他更期待射入觀者的情感分享與溝通。有趣的是,結構是單純的,背後的古老影像是造假的,前面賣力演出的玩偶是虛構的,是大量生產的消費符號,但是那一剎那光輝四射與理直氣壯卻是頂唬人的。
在洪東祿二○○○年的新作系列中,他的作品有了新的情感狀態呈現。在大體上,他的畫面結構仍是前方的虛構遊戲機玩偶與古老城都文化的影像,在色調的處理上也維持華麗飽和,以及燈箱的光照。但是他的畫面呈現換用了3D材質,將遊戲玩偶主角以多層次的方式,密密疊在一起,再度將他幼時習慣的畫面遊戲材質運用在創作上。畫面上沒有固定聚焦的主角了,玩偶與背景處於一種隨時晃動的狀態,觀眾左右行走都處於一種失焦的迷幻世界中,那些電子遊戲主角在畫面中一種詭異荒謬的連續動作,張牙舞爪地在進行被設定的任務,大魔神的手、春麗的踢腿、鹹蛋超人的跳躍都處在一種舞蹈的節奏情境裡。
這時他所傳遞的情感狀態已不同於之前一批。這時期的他著迷於電子音樂科技舞曲所帶來的情境,仰頭便可以望見整個舞池裡,搖頭丸所帶領的玄秘世界以種救贖姿態出現在年輕人中,氣泡式的快樂奔竄皮膚裡,身體的輕飄或黏膩都沒關係,腦袋卻不可思議的清明,見到一個神秘耀眼的樂園,整個舞池成為一個巨大、靈犀相通的甜蜜族群儀式。
一場寧靜的暄嘩自顧自地上演。
這個族群,必須要靠這玩偶,去拼湊自己斷成碎片的身世,一個沒有奇蹟,不被尊重,沒有戲劇性的成長。當所有家人都在外打拼,白手起家,建構奇蹟的同時,必須在家中客廳握著頻道收看美國與日本文化工廠製作的無敵鐵金剛與小甜甜以串聯情感的族群,懂得打電話捏著聲音假造成人糾紛的世界,對於那些被其他人認定是消費虛假資本主義產物的符號,投下極深極深情感的小獸,就算沒有奇蹟卻也必須緊緊抓在手上的身世。
他們以為是造假,於我們卻是現實。
事實上,春麗的命運是被註定的了。儘管每一夜出現的春麗彷佛都會遭遇不同對手的不同格鬥情境。但是,在這樣的電子遊戲程式中,春麗被設定要為父報仇。春麗一出生就被設定了,為著她的殺父之仇日日行走江湖。
洪東祿出生於彰化二林鎮,這小地方的特產是流氓。他家鄉的人來來去去,不脫長大不是去讀當地唯一的一個「好學校」二林高工,就是當混混流氓的命運。開布莊的家庭曾因台灣紡織業的興盛一度富裕,後來又因生意失敗一塌塗地。本以為自己長大也應該當流氓的他,幼稚園就被退學,小學一年級老師就暗示她母親學校有啟智班之類因材施教的地方。出生時右眼弱視左耳重聽,書自然是一路沒讀好,連當地名校二林高工也考不上。高中後全家搬到台北,在萬華龍山寺附近。他後來考進復興商工,重考了三年才進文大美術系。大學畢業還在陽明山混了六、七年靠打工與打麻將生活,之後才考進台南藝術學院造形藝術研究所。
他在態度上最難得的一點是,他總是以真正的玩笑態度,看自己誇張而在別人眼裡也許就變成陰暗不愉快的求學生活。那種被老師同學輕視慣了的壞孩子特有的豁達與蠻悍兼有的草莽,是種反正不在乎別人了,因此也沒有必要維持什麼姿態的性格。他在高工夜間部教書時就是因為這種態度恐嚇連續挑釁的學生,讀書的時候也是因為這種態度與老師總是槓得衝突難看。不過,也許是因為這樣的性格所以最後還是回到創作。
影響洪東祿成為藝術家最重要的人是吳天章。他從文大學了一大堆繪畫的技法,反正就是那種典型學院的學生,老師要你畫什麼你就畫出什麼以博得學分的時期。畢業後整天無所事事,在因緣之下他當了吳天章的工作室助理。每天實際觀察並參與吳天章的創作過程,實際學習一個當代藝術工作者,如何思考作品的形成與表現的過程操作。吳天章的閃爍才華以及十足藝術家的認真、純粹與用功,在洪東祿心裡真正對一個藝術家究竟是什麼,有了深刻的了解。在那段時間他曾經擔任吳天章《再會吧!春秋閣》那個自戀造作的小水兵及其他作品的模特兒。雖然受到吳天章的影響,但是洪東祿始終在創作上找不到自己的出口。他後來考上了台南藝術學院,在老師薛保瑕的鼓勵與要求下,開始接觸自己過去少接觸的理論以及系統化的創作整合,在思考上有了很大的轉變。但是,在創作上經歷了相當痛苦的轉型期。當時主要以平面繪畫為表現形式的他,一則跳不開理論書籍的影響,另外則是受到之前吳天章的影響,明知自己必須跳脫這些,建立個人的風格才行,卻十分辛苦而做不到。他在研究所期間舉行第一次個展「逛天堂」,這項展出後來被洪東祿自己定位為失敗的表現,便是當時轉型尷尬痛苦的證明。
洪東祿當時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書書,不想作品,翻閱圖書館內的當代藝術期刊,而不是沉重的藝術理論書籍。這段時間他也沉澱地思考自己的生活與位置,自己真正富有情感的事物與環境。這段時間之後,研究所的第二年,一九九八年他發展出了顯現個人風格的玩貝系列。初始他找幾個同學當模特兒拍照,那些青春的同輩男女在攝影之後,被他進行染色及改裝,青春的傷痕與戲謔感是這少數作品的特色。沒多久之後,他便決定以電子遊戲以及卡通影集的主角玩偶為主角,發展了他第一批具備個人特色的作品。
他沒想到這批作品只在學校畢業展露臉的部分作品,就讓甫自研究所畢業的他,成為一九九九年威尼斯雙年展中,由石瑞仁策畫的「意亂情迷─台灣藝術三線路」的三位參展藝術家之一。一直到今天,他在一九九八年製作,參展一九九九年威尼斯雙年展的這批玩具系列燈箱作品都尚末真正在台灣發表。有趣的是,義大利策展人卡瓦路其之後邀請他參展同年的「突斯卡尼當代藝術雙年展」。這位策展人以他們大主教深厚的背景,顯然一下子選到了他以消費符號取代聖母聖像的手法。卡瓦路其將他的作品安排在獨立的小教堂中,並完全以他的燈箱遷人神壇中央的聖像位置,他的虛構世界以及消費傳媒創造的挽救人類的美少女、超人,真正地站上了耶穌站的教堂中央,成為洪東祿感受最深刻的一次展出經驗。
洪東祿一九九九年參展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秋末回到台灣便選擇沉靜下來,沒多久立刻著手進向下一系列的作品,也就是以3D視差原理製作的二○○○新作系列。這時好像成為藝術家的路途有了開頭,他卻陷人深深的冷眼,認定做新的作品才是決定自己能否繼續的重點,而不是將之前發表的作品拿回台灣繼續展出。不過,時間十分湊巧,由法國策展人尚斯與台灣策展人徐文瑞共同策展的二○○○年台北雙年展「無法無天」,則相中他這批新作參展。這之間,他的展出還包括舊金山現代美術館羅根收藏展「遊樂場的陰暗面」、法國阿爾攝影藝術節「日出東方」以及二○○一年西班牙拱之大展主題策畫展「島嶼」。
這一兩年對洪東祿來說是轉變相當急遽的,但是他有一種似乎是悲觀極了之後反而開朗的樂觀。
他體認到,藝術這路子是不穩的,尤其是台灣的藝術家,受限於特殊的背景與環境條件,不是處在內部無謂的攻計消耗而受損,便是虛胖而自大了。而往國外去,又是險路重重。但是因為認清了限制,藝術這條路也開始走了,反而就愉悅了。與一些強調論述或國外經驗的人相較,他相信反正沒學過古典芭蕾或舞蹈訓練,跳跳怪誕的舞步總也可以吧。以後會不會變得好,就算恐懼也要大聲唱歌便是了。
網際網路的世界中,我們戴著宛如鹹蛋超人或是大魔神的假面身分,用各彈各調的衝撞與怯儒,拼湊著我們蒼白無趣的、賴活著的人生。真正認清宿命,程式設定無法修改,反而就微笑了。
但在終點的單調前,總需要相信,有些人生階段以及格鬥招式,耀眼可堪自慰。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09期(2001.02新世代藝術家群像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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