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傑
Wang Jun-J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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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俊傑:最真實的虛構
文 / 孫曉彤

迷離的光線,穿透了遠方的樹影,空氣中隱約帶有點什麼東西被焚燒後的燻嗆味,糾結的乾草發出沙沙的摩擦聲。聞聲移動了目光,你看見那些裸著的身體仰躺或側握,並正以一種緩慢的膚觸遊移著、感覺著存在——指尖輕輕拂過腹部確認了呼吸的均勻、包覆著乳房的溫熱手掌確認了心跳的持續、腳心滑過的皮膚確認了毛孔的緊縮或舒張、而其他難以命名的皮膚區域的貼合,則仔細地確認了彼此的體溫。一再重複的撫摸和接觸,若無其事地消耗掉時間和青春的皺折,好像可以透過這樣儀式般的接觸,平滑那些曾經的留在皮層表面的歡愉或傷痕。裸著的人吸進那帶有燒焦味的空氣,並從鼻腔吐出溫潤的濕氣,一吐一納,什麼東西在光暈裡靜靜地流淌,水聲潺潺。那一切可能是一個隱喻,你一直以為最後的謎底可能會隨著所謂的時間慢慢浮現,但其實沒有——時間從不讓任何答案甚至問題本身更清晰,所以你只能在每一個膠著當下,靜靜地、緩緩地檢視自己和他人的皮膚,貪婪地希冀那一切從不曾發生;不管是美好的或是殘酷的。

很久以前,當天地都還在混沌、日月還在糾結交纏之時,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場景是假的,但慾望卻是真的。

「喔,天啊,我好餓。」攝影機關上那刻,王俊傑離開拍攝布景,步伐堅定地走回錄影機的銀幕旁,那邊有一張折疊椅,椅背上掛著他的外套。拍攝中場休息的消息一宣布,剛剛還躺在乾草堆上、情慾萬千的演員們立刻起身披上遮蔽裸體的浴袍,前一刻還聚精會神的製片和攝影師也一下子鬆懈,站在用黏土堆成的小池塘旁邊抽起菸來。小池塘的水滲漏了一些到片場水泥的地面,燈光師掂著腳跨過那些深色的水漬,要將巨型的燈架和反光板挪到下一個場景需要的位置。

王俊傑從他的外套口袋掏出兩顆糖:「你要吃嗎?」他說:「你看,休息時大家都在抽煙,我不抽煙,但我就是受不了肚子餓。」他迅速剝開包裝紙把糖果塞進嘴裡咀嚼起來,他的身後是那人去樓空的布景——王俊傑正在進行的是「若絲計畫」(Project Rrose)系列的第二件作品,概念來自於杜象(Marcel Duchamp)創作於1946至1966年一件裝置作品〈給予:1.瀑布,2.煤油燈〉(Étant donnés),杜象秘密創作了這件作品長達20年,直到過世前一、兩年才發表,而他本人對於這件作品沒有留下任何詮釋。

大部分杜象的作品都有一種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曖昧,而〈給予:1.瀑布,2.煤油燈〉也是如此。這件作品在一開始你只會看到一扇門,門上有兩個小孔,觀眾好奇向內窺望時,會看見遠處的風景和近處的草堆,草堆上躺了一個看不見臉孔的裸女,而女人的手上舉著一盞煤油燈。這些迷團帶給人無限的好奇和遐想,顯然王俊傑同樣熱中於臆測這些可以不斷被延展的曖昧,他以杜象做為「若絲計畫」的起點,而「若絲」(Rrose)也是杜象1920年左右開始使用的女性化名。「我希望能拍一部電影,是能同時融入愛、生活與情色的。」王俊傑如此形容他的「若絲計畫」。

如果你以為王俊傑是一個特別著迷於情色議題的創作者,那麼就是一種偏見;事實上,第一次看到王俊傑本人,從外表你根本聯想不到這是個出生於1963年的藝術家——他的相貌年輕端正、身材高挑合度、髮型短而整潔、經常穿著極簡純白無瑕疵的襯衫、出門手上總是提著黑色的公事包、做起事來條理周詳且一絲不苟,最驚人的是他臉上總是掛著看似平易近人的燦爛笑容,說話的時候不忘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秩序,王俊傑身上總是散發出一種藝術圈人士少有的秩序感;任何事彷彿都在他的設想之下優雅地進行著,不容許意外、不可能閃失,王俊傑更像是一個組織者或指揮家,或是一個對於細節和精準有都要掌握的偏執狂。

「演員的手移動的速度再慢一點。」「手的姿態再簡潔一點,手指不要那麼多花式。」「你的撫摸是輕輕從表面滑過,而不是要推她的肉。」王俊傑站在攝影機銀幕面前,兩手叉腰摒息盯著畫面指導著那一幕幕活色生香的情慾。畫面中,兩男一女糾結的肉體構成了一幅難以言說的、美妙的畫面,但王俊傑就是要從裡面挑出任何一點點的不對勁——美,還不足以使他滿意,王俊傑要得是:完美。

然而,現實裡總是有好多缺憾,對於完美的渴望就只能實現在創作裡——一直以來,「虛擬」這個關鍵字在王俊傑的創作裡佔有核心的地位,包括「十三日羊肉小饅頭」、「極樂世界螢光之旅」、「聖光52」、「微生物學協會」和「終曲:克里南特星」等,都是遊移在虛擬與真實之間無法定義的界線:那些以清宮皇家食譜料理成的美味饅頭、可以返老還童的神藥、穿上了再也不會寂寞的內褲、讓你在死前美夢成真的手槍、號稱人間仙境的極樂行程……,其實都是不存在於現實的幻覺,所有被撩撥的衝動、慾望和寄託,其實都只是一幕幕自娛自樂的內心戲, 越美好、越殘酷,擬真的夢境夢醒十分的不堪更加讓人無法承受;所以,虛擬的完美才總是叫人如此著迷、如此上癮。

「你會怎麼形容你自己?內向自閉的、還是善於溝通的?」我問。

「嗯,我是這兩種性格交錯出現的。」王俊傑說道:「我的作品創作過程是需要團隊工作的,有時後更像是一個導演或製片,我要跟很多人用很多方式來溝通,而我又很擅長溝通;但另一方面,有的時候我卻完全不想跟人接觸。」顯然,面對自己性格裡的某些矛盾,王俊傑確有一套微妙的自處技術。我想,這可能跟他從小比較特殊的生長經歷有關。

現在的王俊傑頭好壯壯,你很難想像小時候的他是那種體弱多病的小孩,別的孩子吹吹風或亂吃東西都照樣長大,但王俊傑就是吹了風就發燒感冒、吃了什麼東西拉肚子就要送醫院……總之弱不禁風到母親必須全心全意地照顧這個小兒子,「我父親是軍人,比較嚴肅;我媽媽是裁縫師,她其實對小孩也沒有太多期待,就是希望我沒事不要出什麼毛病就好。」所以幼年的王俊傑總是因為健康緣故,上學上得有一搭沒一搭:「我大概都好幾個月才去一次學校,跟同學當然都不熟,平常我就在家裡自己玩和畫畫。」我問他如此的童年不會因為覺得孤單、與眾不同而有陰影嗎?

「也還好耶,我其實不覺得有什麼陰影,從小我就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王俊傑說經常進出醫院的自己,也不是沒看過前幾天還活繃亂跳的小孩,隔幾天就被人推出去再也沒回來,「有些事情,經過了就是經過了,也沒必要一直提起。」王俊傑淡淡說道。

總是在家閒著也不是辦法,在別的孩子都該上國中的年紀,母親找了一個學問和藝術修養都不錯的老先生幫王俊傑補課,並且幫他擬定「學習計畫」:每天早上起床後先到公園做運動,然後到老先生家,讓老先生指導英文和畫畫;就是在那段時間裡,王俊傑閱讀了許多老先生家收藏的進口大畫冊,下午空閒的時候他就自己到各大畫廊和美術館看展覽,反正時間多得是,個性似乎也一直很獨立的王俊傑就開始拿著筆記本寫看展心得、對著畫臨摹起來,後來他也迷上了音樂,古典樂或前衛因為都在他的研究範圍內。王俊傑說自己當時幾乎沒有什麼同齡的朋友,一直以來做任何事也都是自己想到就走,雖然一直受到母親的仔細照料,但王俊傑的字典裡似乎從不出現必須要「依賴」任何人的情況:總是獨自思考、獨自行動,按照自己的節奏、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當他考進復興美工、當身邊的同儕都還在鑽研繪畫的技巧時,王俊傑已經在思考如何逐步建立所謂自己的「藝術風格」,而且他迷上了電影,並在當時試著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錄像作品。

隨後,王俊傑進入了文化大學美術系,展開了他最意氣風發的歲月、同時也成為他日後進行跨領域創作的濫觴——因為文大學風開放,王俊傑就像是脫了韁的馬,在藝術、戲劇、電影甚至文字創作的原野上、風風火火地奔跑著,而早年一直體弱多病的身體,此時也慢慢地、神奇地不再出什麼毛病了。當時,他和陳界仁、林鉅和高重黎等藝術家,一起組成了「息壤」這個前衛藝術團體,以藝術的方式表達對於當時社會的抗爭與理想。

一邊是憤世嫉俗的文青,王俊傑骨子裡「很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性格卻也一邊照樣運作著,儘管在當時的文藝圈已經是風雲人物,但王俊傑從大二就決定要到德國留學,並在當時開始學德文:「那個時候我寫影評、搞小劇場,也讀了很多新馬克斯主義的書;後來又受到吳瑪悧的影響,接觸了許多如波依斯之類的觀念藝術,那和以前接觸到的藝術史觀點是很不一樣的。所以當時我就想,應該要到德國去唸書。」1989年王俊傑大學畢業,8月負笈德國,環境的巨大轉變,讓他重新思考過去自己關注議題的價值和意義。「我才到柏林沒多久,11月時柏林圍牆就打開了。」那麼巨大的政治現實,一瞬間也可以就此灰飛湮滅,那些過去在台灣奮力抗爭的社會、政治和體制,究竟又是什麼?

「後來我想,政治就是一個Business、就是一個遊戲。」王俊傑發現,自己應該更關切的是個人的位置,以及與周遭環境間的關係。「在西方,他們歷史傳承的脈絡是很清晰的。以歌劇來說,它不是只有古典的東西一再重複而已,而是如何透過新的製作,把當代的概念和詮釋用在其中,並藉此反芻和發展出新的東西。」王俊傑說道。

在德國,王俊傑雖然談不上勤工儉學,但也確實是過了一段苦日子,「剛到德國的第一年真的非常痛苦」,冬天冷到零下十幾、二十度;為了租房子,他和同學半夜就得起床,先到報刊亭排隊買租屋情報的報紙,然後再趕緊去旁邊的公用電話預定公寓。「在德國那段時間,我真的有一度想放棄藝術,因為藝術家實在太多了。」王俊傑說:「我常常自我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做藝術的天分。」

「後來你是怎麼決定繼續做的?」我問。

「人真的要認清自己,做任何事之前先掂掂自己有幾斤幾兩。唯有更了解外在的世界,才能更了解自己。然後,你就可以知道自己的極限和能力。」王俊傑說:「我通常不太去想『為何我不是……』,因為有太多事情是你沒辦法改變的;在面對自己的過程裡,不要被假象所蒙蔽,也不要捨棄自己原本的身分和樣貌。」在述說的同時,我彷彿看見王俊傑笑容間某種一閃而逝的漠然,時間很短,幾乎讓人無法察覺。面對某些生命中的無助或難以掌握,王俊傑與生俱來的內斂與含蓄,總是能適時地把情況處理得很完善,即便有些微滲漏的憂愁或低潮,也總是能保持平靜而不那麼引人注目。

2008年,王俊傑發表了〈大衛天堂〉,並以該作在次年獲得了台新獎;事實上,這是他「大衛計畫」的第三件作品,而「大衛」則是王俊傑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大衛計畫」是一個關於死亡和消逝的故事,1997年,在一個水到渠成的機會下,王俊傑和包括大衛在內的幾個朋友,一起自創了服裝品牌,當事業正進行的有聲有色,2002年大衛卻忽然被診斷出胰臟炎而驟逝。「死亡讓我察覺了一些內在細微的東西,而那是我過去不關心的;我試著把這種感覺轉換成視覺的呈現。」一百個人面對死亡的方式可能有一百種,做為藝術家的王俊傑,選擇用藝術的方式來處理這個古老的議題——在〈大衛天堂〉裡,你看不到灑狗血的情緒或是什麼讓人嚎啕的視覺衝擊,在緩慢如詩的畫面節奏中,靜靜流淌的是關於死亡的優雅、肅穆和秩序,身體彷彿還在日常的行走和書寫,但什麼東西確實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一種深沈、凝結而冰冷的現實。王俊傑無意要讓觀眾一起經歷什麼關於死亡的憂傷,而是用創作為友人豎立一座無形的紀念碑——並且堅持用自己的方式。

休息時間結束,演員和工作人員各就各位,身為導演的王俊傑趨上前去,彷彿神祉一般地凝視著演員們的擺位和肢體,眾人則等待著導演的神諭以進行適恰的調整。拍攝工作正要進行,我悄悄退出那座看似巨大無比的攝影棚,然後我這才看清楚了布景背後的真相——遠處的天光是其實是聚光燈的效果、參差茂密的樹林則是利用透視錯覺錯落插在塑膠板上的植物、潺潺流動的水塘其實是黏土堆裡的自來水、地上的乾草可能是整包購買的來動物乾糧、身體曖昧交纏的男女則是志願的演員。攝影棚裡的一切場景都是虛構的,然而在這裡上演的卻是藝術家內在無比真實的故事情結。在偌大的場景的邊緣,王俊傑凝視著正在發生的曖昧,目光和姿態都一如往常地優雅平靜,而那些秘密的內心戲到底演得是什麼,永遠只有他才知道。

藝外雜誌2011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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