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奇伯
王俊傑,台灣藝壇公認的奇才,概念新穎,執行完整度高,又善於找贊助。
他慣以大手筆的「計畫」形式,虛構出大型文本,創作不只具有平面、裝置、錄像等多媒材作品,還透過作品的虛擬性和觀者互動,讓二者相互詮釋與嘲諷。
千禧年前後數年間,他利用身兼企業人和藝術家的雙重角色,玩起一系列「虛擬」與「真實」消費行為的跨界探索。當時的王俊傑右手握著權力,左手揮灑創意,資源充沛,想像力馳騁,就如同點石成金的人,指著什麼命名,它就變成什麼。
但是,2002年突來的兩場「死亡」讓王俊傑走到人生大彎道;炫才狂放的他選擇築起高牆,隱身其後,展開了一場漫長的藝術與自我揭露。
從意氣風發到哀傷冷冽,他試圖用過去魔術般的手指,點向「欲望與恐懼」、「愛與死」等難題。今年初夏展出的《若絲計畫:愛與死》更「挪用」藝術大師杜象知名文本,隱約透露出50歲即將降臨前的焦慮和哀愁。
來到位於關渡台北藝術大學音樂廳後台地下室的「藝術與科技中心」,這裡完全接收不到手機訊號,彷彿有一道高牆,王俊傑必須將手機設定轉接到市話,才能與外界溝通。
雖然已經放暑假,王俊傑卻有處理不完的事,同時有個展、聯展、策展三個藝術活動在進行;還忙著準備下學年接任系主任。採訪不停被雜務打斷,但他總是能在斷點接續下去,從傍晚聊到深夜。
雙面性格,極社交又極藝術
幹練細膩,擁有企業人士善於溝通的特質,很會計畫,也很會推銷他的計畫,這是外界對王俊傑的印象。但是,他還有另外一面,旁人永遠只能看到社交時的他,內在的那個「他」卻極少在人前顯露出來。
王俊傑也認為自己確實有兩種極端的個性,一方面可以很有技巧地處理人際關係,一方面又極孤僻。
「我的作品都常有製作人、攝影師組成的專業團隊,並尋求贊助,」王俊傑說,其他藝術家或許覺得不可思議,這不就等於讓金錢干預藝術了嗎?但是跨領域複合媒材的裝置作品要做到專業,一定得預算龐大、分工精細,藝術家只要抓準大方向,「其實展出時讓贊助商放個LOGO並無傷大雅。」
把場景轉到台北東區,王俊傑的最新作品《若絲計畫:愛與死》在藝壇引起許多討論:「王俊傑要揭露什麼嗎?這是他邁向50歲前的一大反身自我凝視嗎?」
但有趣的是,這許多討論都在私下的談話間,沒有人願意訴諸於文字評論,因為這個「揭露」可能太過私人,沒有人能為藝術家主動發言。
《若絲計畫:愛與死》包括了四個部分,錄像、攝影、《情色物件》系列與《版圖》系列。其中,挪用自藝術大師杜象生前最後作品《給予:1.瀑布,2.煤氣燈》的錄像是這次的重頭戲。
若絲計畫,極慾望又極壓抑
杜象的《給予》從1946年起整整秘密創作了20年,到過世前才公開。
這件裝置是一座木門,門上有兩個小洞,當觀者往內窺探時會看到遠處的藍天、流水,近處的草堆上則躺著一具看不到臉孔的女體,手上舉著一盞煤氣燈;因為視野遭到侷限,景象又那麼曖昧,窺視者反而壓抑不住好奇與熱切,對從小洞看不到的風景充滿遐想。
王俊傑嘗試進一步詮釋《給予》。在錄像中,開始於一個巨大不鏽鋼材質的入口,上面有兩個拳頭大的洞,發出強烈的光束。鏡頭推進去,一座在黃昏與黑夜模糊交界裡的水塘,死滯的水面上漂浮著塑膠黃鴨與翻肚的金魚,岸邊草叢上一支粉紅色螢光情趣按摩棒正扭動著。再往左推移,乾枯的草堆上躺著兩男一女的裸體,相互交疊撫摸,女體左手高舉著一盞煤氣燈。
撫摸是那麼緩慢,卻怎麼簡潔而不帶情慾?此時,觀者終於感受到配樂的一股極大焦慮張力,因為明明裸露都到極致了,撫摸也都到全身每一處了!但是,觀者的慾望被硬生生地反方向往壓抑裡推,推到忍受的極點時,煤氣燈跌落,緩緩燒掉草堆;然後鏡頭往後推出。
這是王俊傑第一次在純商業藝廊進行個展,他的解釋是「挪用了一個隱喻」,試圖進一步闡述杜象未留下任何詮釋的《給予》,探討藝術的本質。
「藝術的本質是什麼?當代藝術又來到什麼樣的困境?我用了一個比較灑狗血的方式,最後讓一切燒掉,等於給了一個沒有解答的解答,」王俊傑說,在錄像中,觀眾什麼都看到了,但是如果在每一個片段做停格,會發現這些裸體都不讓你看到臉,在飽滿之中有一種未竟全貌的視覺衝突。
新媒體前鋒,極前衛又極跨界
1963年次的王俊傑是台灣新媒體藝術的前鋒之一。
因為從小體弱多病,一學期中有大半時間都未上學而獨自在家休養;從事裁縫工作的母親保護至極,不讓他出門吹風淋雨,功課也任憑他自由發展,甚至高中都選擇不必飽受升學考試之苦的職業學校,順著王俊傑的志趣從事美術創作。
這種自外於主流教育價值的教養方式,讓王俊傑在復興美工就學期間表現非常出色,高三畢業那年即獲得「雄獅美術新人獎」。當時評審之一的藝術家蔣勳驚豔於王俊傑的潛力,邀請他在升大學的暑假前往「雲門舞集」為舞者們上課。
王俊傑從此踏入台灣藝術圈的最主流,他利用這次機會,以雲門舞者為對象拍攝了生涯第一件錄像作品《變數形式II》。影片結合影像觀念和即興舞蹈,分為四個段落,向四位藝術家致敬,也成為台灣當代最早的錄像藝術作品之一。
進入文化大學美術系後,王俊傑正好遇上台灣解嚴前後的社會解放狂潮,他「幾乎沒在上課」,和最前衛的藝術工作者緊緊接軌,把社會運動、小劇場運動、新電影崛起等時代潮流全都參與了。每天不是和王墨林、老嘉華等小劇場拓荒者混在一起,就是閱讀簡體字版的新馬克斯美學理論書籍,並在報紙副刊上發表電影影評。
這時期的作品也因此呈現跨領域的多元風格,代表作是轟動一時的小劇場《拾月》視覺裝置、和藝術家陳界仁等人組成的團體「息壤」聯展系列作品。
嘲諷消費,極虛構又極真實
1989年,大學畢業後,王俊傑前往德國柏林藝術學院就讀,半年後目睹柏林圍牆倒塌,隨後幾年更經歷了資本主義西德強勢主導統一大業的過程,此時也正好是世界經濟擺脫冷戰壓抑而飛快發展的全球化前期。
再一次站到時代前沿的王俊傑,開始反思資本主義後面所隱藏的強大力道,展開他藝術生涯的「消費時代」。
1994年,他回到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十三日羊肉小饅頭》個展,「大型計畫」的展覽形式震撼台德藝術圈,從此樹立了他藝術創作的三個主要風格:大型系列計畫、虛擬文本和虛構真實,以及挑釁式地跨越藝術創作與觀看者的那條界線,直接向觀看者進行諷刺和嘲弄。
《十三日羊肉小饅頭》虛構出一套食譜,不只製作一套逼真的陶瓷小饅頭展出,並諧擬當時德國境內土耳其移民電視頻道上粗糙、生猛的廣告,聲稱只要花低廉的價錢購買食譜,依指示烹飪,就能享受中國宮廷菜中帝王級的美味。
展覽期間,他還印製宣傳DM,留下一組計畫製作人的辦公室電話提供洽詢,結果真有許多人打電話進來詢問。此時,製作人就回以「很抱歉,反應太好,全賣完了,以後也不會再印了。」將消費者的購買慾激發到了極點,忍不住採取行動後,再直接切斷消費鏈,讓購買人產生強大的失落感!
意氣風發的王俊傑,什麼都可能。1997年,他和朋友組成「大朵工作室」,獲得紡織業者華隆集團青睞,直接以智慧權參股方式邀請團隊創立一個時尚服飾品牌「aaaaa」,由王俊傑擔任藝術總監,展開他商場實務與藝術創作緊密結合的「黃金六年」。
輝煌時代,極繁華又極落盡
「aaaaa」以華隆生產的化纖材質搭上時尚品牌PRADA引領的尼龍、魔鬼沾等潮流元素,一舉攻克台灣市場,大手筆在台北信義計畫區設下奢華裝潢的旗艦店,嶄新的台灣本土時尚品牌商業模式不只大獲全勝,單店每日營業額上探百萬元;短時間內展店全台,品項從服飾到居家飾品,幾乎媲美國際品牌的規格。
當時,王俊傑35歲,大權在握,創意發燒,他橫向利用公司的資源,以還在實驗中的紡織材質來創作,並於廣告拍攝現場「搭便車」製作自己的作品;把虛擬消費文本和實體「aaaaa」店面結合,販賣相關T-Shirt。
透過這種模式,他的「大型計畫」藝術形式得到豐沛資源支撐,得以虛擬到幾近真實,甚至和真實世界的消費行為銜接,台灣無人能出其右,風光至極。
這段期間,他大量發表了《極光樂世界螢光之旅》系列、《聖光52》系列、《微生物學會》系列等多次個展,探索主題大面向涵括階級、消費、慾望、環保等。展覽期間,傳單、大型看版、電視廣告、官方網站、商品模型全都擬真地鋪天蓋地而來,格局比照真實商業活動,甚至還有Show Girl!
繁華到了極致,便是迅速凋零了。
兩場「死亡」突如其來,讓像雲霄飛車般的意氣風發在2002年嘎然而止,硬生生扭轉了王俊傑的藝術創作之路。
大衛天堂,是慾望又是恐懼
一個是摯友兼事業夥伴的「大衛」因胰臟炎驟逝,一個是投注六年心力的「aaaaa」經營不善,停止營運。
兩個王俊傑華麗年代的「人」與「事」從生命裡剝離,讓他面臨前所未有的衝擊。兩年後,王俊傑陸續發表了名為「大衛計畫」的三部曲系列作品,其中歷經7年沉澱才於2009年展出的第三部曲《大衛天堂》將他推上藝術生涯另一純度更高的頂點,獲得第七屆台新藝術獎。
《大衛天堂》由五座巨大螢幕所組成,一位男性從戶外的花園走進屋子裡,整個人變成半透明的漂浮狀態,經過玄關、書房、客廳、浴室、臥房等空間,不斷地進入生活中的每個空間,彷彿無處不在,但始終就是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長相與全貌。
一支漂浮的鋼筆正在進行書寫,「親愛的大衛,你離開五年了,日子還一直繼續著⋯⋯」藝術家的思緒述諸文字了,這個未被證實是否為大衛的男人仍總是不斷穿越每一個空間,沒有消失,卻也無法固著,無法看清。
在北藝大聊了一夜,王俊傑對於自己的藝術主張滔滔不絕,鉅細靡遺。但話題來到《大衛天堂》時,節奏卻明顯游移遲緩起來,然後突兀地把話題轉向拍攝技術性問題。
那麼,到底「大衛」是上了天堂嗎?
王俊傑回答緩慢又零碎地說,天堂意指「Paradise」,而非「Heaven」,是抽象空間的概念,等於在隱喻現實生活中虛幻的幸福、空間和欲望,也隱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實人們常並不是很確定自己和人的關係、和空間的關係到底是實體存在,或根本就是虛偽的。」
「人們終其一生的恐懼,正是慾望的另一種投射,」他說。
情色物件,是直視又極閃爍
隔著時間,觀看過眼的繁華與幸福,時間不但沒有模糊掉記憶,藝術家反倒試圖更抽離、更清晰地檢視過去的那些「關係」,影像變得更精確與講究細節,不過,概念反倒更抽象曖昧,反差極大。
「大衛計畫」讓王俊傑轉型到「溯源時期」,之後便開始一系列以當年杜象男扮女裝時化名「若絲」為題的計畫。
對照過去,王俊傑本來就擅長於文本的建構和敘述。但是,一個擁有自我創構理論能力的藝術家,在「若絲計畫」中卻大張旗鼓地隱身在杜象的後面,以更龐大、權威的文本為盾牌,表面上懷抱崇高並直指藝術本質性議題的企圖,但敘事卻是更委婉了,委婉到向後退到底,並築起一道厚實的牆,將觀者拒絕在牆外,只能聽到牆裡頭藝術家隱約、閃爍的呢喃。
到底王俊傑欲言又止的是什麼?從《若絲計畫:愛與死》較為外界所忽略的《情色物件》系列中可以一窺端倪。
王俊傑說,此系列同樣是挪用杜象的靈感「情色物件」,將12件香水、煤氣燈、電動情趣按摩棒等非情色與情色的物件統一都定義為「情色」;意即,試圖跳脫既有世俗定律,把每一個物件的定義都導向「慾望」這兩個字。
「這次是若絲計畫的二部曲,第三部曲我打算探討『雌雄同體』,」講到這裡,才剛點到「慾望」這個主軸,王俊傑談話突然又停頓閃爍起來,轉而語氣急切地用更多篇幅解釋,「很多人可能覺得奇怪,雌雄同體是要探討性別認同嗎?但其實這也是個隱喻,要講許多人心中游移多變卻無法真正逃脫的本質。」
從豪氣外放轉為抽象抒情,過去的狂傲激情也被克制到一點也不願意流露出來,是因為藝術家正要掀開一個更動人的自我價值核心而躊躇著嗎?
從《若絲計畫》,觀者只能遙遠地感覺到藝術家的存在──在精緻的形式下把自己藏得非常好。這種極端阻隔的反高潮式「築牆藝術觀」,讓觀者在看完技術完美的作品後反而產生強大的失落感,愈渴望聽清楚藝術家在牆後欲言又止的內心話。
於是,王俊傑為觀者營造出一種「驚嘆、失落、焦慮、渴望下一件作品」的循環,隱然成為一種嶄新的藝術樣態。
藝術不就是如此嗎?一旦你跌入藝術的領域,便有一種無止境的渴,在不斷被藝術作品滿足的片刻後,卻愈不滿足。但到底如何理解那種根本的渴?每一個觀者恐怕還是得像藝術家一樣,倒頭來反向質問,展開自我靈魂的揭露。
(台灣光華雜誌2011年8月第116-124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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