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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彩的真質談賴純純的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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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林清玄
看到賴純純最近的作品，確實令我吃驚。
我吃驚的是，她不但在形式、構圖、顏色都做了大幅度的改變，甚至風格也不同了。這種新風格的產生，竟是她毀棄了一年辛苦經營的作品而誕生的。
在藝術史上，風格大變的畫家不是沒有前例，他們都是因為固定形式的創作已經不能滿足自己的創作意願，而舊形式的强固又無法修改，只好另闢蹊徑，完全丟掉自己辛苦建立的「自我」，重新尋找自我。
這種新自我的尋找，勢必造成兩種可能，就是可能斷送了過去的生機，却無法再創高點；另一種可能是找到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和更深沈的內在——這等於是一種賭注。
臺灣三十年的現代藝術發展，少有畫家敢於做這種二分之一的賭注，因此難有大的突破與發展，新畫家的下注至少是令人欣喜的，我也願從這個角度來看賴純純的改變。因此我們先不必計較她的成敗，光是這種改變的勇氣，就是畫壇裏少有的。
一九八一年，賴純純回國時，我們曾做過三個小時的長談，那時她已經歷了中國文化學院美術系、日本多摩美術大學、紐約聖若瑟大學、紐約市立大學、紐約 Pratt Institute 版畫中心等學院的十年美術教育在美國文化中心開個展。
那時我看了她的畫，就覺得她是臺灣最有潛力的女畫家，一來是她當時已能熟練運用多種媒材作畫，使畫面有一種和諧理性的面目；二來是她已經明確建立起自己的風格，一種在均衡的色感和構圖中有趣味的風格。最重要的是她在面對藝術時虔誠專注的態度，使她的每一張畫都是嚴格經營，我們能感受到一絲不苟的痕跡。
這些，都是一般女性畫家所最易忽略的。
但是這個時期，賴純純的畫並非沒有缺點，比較明顯的缺點是格局太小，因為她的繪畫線條繁複牽纏，色彩塊面瑣碎，以至無法做大格局的處理，氣魄不夠雄大。另外，過分規矩，類似座標的背景規畫，常使她的畫表面過於接近，缺乏抒情空間，沒有留給觀者一個想像的餘地。
此後，我時常看到賴純純的畫，風格大致是沿承過去的軌跡，這期間她又去了一趟東京、一趟紐約，回來後畫風有一些改變，這種改變仍相當微小，可以體會到的是，她的構圖更加規則，顏色逐漸減少，從整個畫面上看，她是更理性了，理性幾乎在她的畫裏找不到缺點，但同時也失去了她在藝術的彈性。另一個可循的線索，是她細部的線條更加糾纏，有時像指紋的螺旋，波瀾汹湧。
這時賴純純的畫日趨理性，但細心的觀賞者仍能看到那情緒波動的內部，它雖沒有為我們預示改變的跡象，但似乎已進入了一個困局。這困局是，賴純純可以繼續維持這種萬變不離其宗的風格，做得更均衡、更細緻，或甚至更美好，走到一個「完整」的階段，讓大家肯定她。問題是，她如此年輕，這「完整」自然變成一個「困局」，足以使藝術家陷溺其中，不能做大突破。
我說「困局」在藝術史上不乏先例，就拿近代的來說，塞尚如果沒有上聖維多利亞山，走不出自己的困局；高更如果不到大溪地也走不出自己的困局。畢卡索何等天才，他的「藍色時期」多麼完整、多麼精湛，但如果他停留在藍色時期，今天可能就沒有偉大的畢卡索。早逝的天才梵谷、莫迪里亞尼，如果能多活幾年，我相信他們留下的東西也會成為他們的困局。
中國畫家也是如此，張大千如果沒有眼病轉成潑墨潑彩，他一生的成就可能都是古人的；席德進如果不回國找到臺灣山水之美，可能只是二流的油畫師……。
可見藝術的新養分實造成藝術的變化，沒有變化，沒有推翻前人和推翻自己的反動，就難以造成更大的成績。
臺灣沿承後期印象派的畫家，曾有許多傑作，但也因為不敢走出自己，成就仍然受到一種無形限制——這無形限制可能是畫家本人不能自知的。
賴純純頗能體會到這一點，她本來依著舊有的畫風，要在臺北準備個展，辛苦了一年，才發現畫不進去了，愈畫愈走進困局之中，數十張油畫因此銷毀。
等我們看到她要展出的作品時，才發現她完全不是以前的賴純純了。這不免令我們有悵然若失之感，因為想起她過去畫作的種種優點。
一個畫家做大幅度的改變，往往不是偶然的，如果不是受到外來刺激，必然是來自嚴苛而深沈的自省，賴純純無疑屬於後者。她說：「我本來準備這個展覽，花了一年的時間，不停的作畫，整天纏繞我的是過去學院的訓練，和自己作畫的過程，有一天突然發現，我再也進不去了，不能更深入探討我所建立的面目。」
於是，她頹然放下畫筆，一張畫都不能作，舊的畫作雖好，但勉强行之，實在有失一位藝術家的真誠。她天天對著完成的畫發愁沈思，領悟到沒有破壞就不能建設，一年辛苦的成績就在這種領悟下銷毀了。
賴純純說：「我認真想過，為什麼我不能繼續做下去，那是因為我以前的畫全是細心考慮過構圖、顏色、技巧，然後嚴格的經營而作出來的。有點像戲劇一再的排練，到自認完全成熟才登臺的。到最後，畫裏什麼都不少，就是減少了我個人的感情，畫作得愈深入，情感愈少，怎麼作下去呢？」
她表示，因為她太在乎展覽，在乎畫的完整，在乎別人的看法，所以自己出不來，這時最强烈的情感自然是「我只要為自己作畫。」
「為自己作畫」的結果是，鮮艷無比的色彩取代了小心翼翼的線條；流動不拘的顏料代替了坐標式完整的背景；隨意偶然的構圖摒棄了工細機械的平衡。
在賴純純的新作，我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學院訓練的美術痕跡；看不見一幅完整無缺的圖面；看不見她為群眾的引導。我們唯一看見的到處流動的色彩，不可抑止的散放的偶然觸機，然後我們從中看到賴純純——從學院規矩中解放出來的年輕畫家。
賴純純興高采烈的談到她的新作：「現在不是戲劇的排練了，是我自己在家裏的獨舞，要怎麼表演，就怎麼表演。獨舞的快樂遠遠超過一個戲劇的經營。」
我們眼見的賴純純的「獨舞」，可能比不上她過去的繪畫那麼沒有缺點，但裏面却洋溢著生氣蓬發，因為它多出來一大片想像的空間，給人的壓力也減少了，彷彿走入一片色彩的花園，也許分不出開的都是什麼花，但一簇簇的顏色却眩人眼睛。
她過去的畫作和如今比起來，就像一片人工整理過的平整的草皮，雖看得見主人的精心，却遠不及自然生長的花園動人。
賴純純認為，她過去追求的是一種氣氛、質感，利用嚴格的技巧控制，使畫面有文雅的調子。如今追求的只是色彩真正的本來面貌，讓色彩完全在畫面獨立出來。因此她的畫面中幾乎看不到調和色，都是「原色」，所有的調和都不是事先的，而是在畫面上自然完成。
她說：「我發現過去我所作的文雅的追求，是一種粉飾的美，如今我讓色彩自己表達，要的是真實的美感。」
賴純純如今的畫讓我們感動，乃是由於她曾真真實實走過那一段嚴整的歷程，摒棄了許多雜質，在十年後找回自己真實的情感，代價固然巨大，却是值得的。
但是賴純純也要小心，因為所有的改變都是一種過程，色彩固好，它仍是會氾濫的！
（雄獅美術1983年7月149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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