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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丁衍:混種的歷史,混血的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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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吳嘉瑄
「我之前比較是『發言的抗議』,現在則是『無言的抗議』;我認為我現在做的是更嚴肅的事情。之前是搖擺中還有希望,現在卻是混亂中沮喪、絕望……」在我問到梅丁衍的新作時,他自嘲又帶點無奈般,笑笑地這麼說道。
異鄉人的嘆息
梅丁衍自前年開始,即在創作上轉了個大彎:以往作品中有稜有角的達達式黑色幽默與嘲諷,被一股濃厚而低調的「溫情」,更重要的,是一股「懷舊」感,所取代。平面影像新作「哀敦砥悌」系列仍舊包裹著他自始至終的探究核心——亦即對於文化與身分認同(identity)的關懷;然而,這個核心在新作中似乎有了某種質變:不再透過政治圖騰為手段、拿政治現實開刀,而是遁入了一個更大的文化與歷史脈絡中。
新系列所隱約顯露的,是梅丁衍已然(不得不)釐清的身分定位——一個生長、生活於自己家鄉,但卻顯得孤立、疏離之「他者」的黯然嘆息。「做為外省第二代,家裡與學校教育讓我感覺我是個外來者,」梅丁衍說,「我感覺我像是活在中國社會、又像是具異國情調(相對於我外省第二代的背景)的台灣社會中。我永遠都是一個異鄉人,我一直追尋認同,但一直沒有被認同……」
我想起了《梅獨游台灣海峽》中那個在紅色大海中只露出一個頭、載浮載沉的梅丁衍,他背對著絕不上岸的中國,然而眼前的台灣,卻也像是到不了的彼岸。
懷舊
坦言對於台灣現況「很絕望、憤怒」的梅丁衍,在閱讀與收集大量台灣殖民時期的文獻史料後,這股面對至今看不見未來的台灣/自己的情緒,便悲觀地內化成一種「無言的抗議」狀態,也因而使得他對於認同問題的思考有了新的轉向,開始去思考台灣過去的殖民經驗到底被轉化成何種東西?為何台灣人過去不能或是不敢去想,而必須留待第二代(又或者是下一個世代)去處理?這些日益深刻的疑惑讓他由過去透過政治現實所一直逼問的「我是誰」問題,「回過身」來,朝向歷史的幽微處看去,從逐漸被人遺忘、湮沒於歷史洪流中的小人物老照片中,重新閱讀台灣近代史,並探究與這段歷史已深不可分的文化混血與認同的課題。
重繪歷史影像
近三年來,梅丁衍從網拍(他對此的熱中頗令我吃驚)與跳蚤市場中找到大量的影像資料,平均一張100元就能標到的無名老照片,從日據時期穿軍服、學生制服的日本人與台灣人團體照、家庭照、國民黨老兵到凋零的外省第一代,甚至是結婚照都有。在他到處都是老玩意兒收藏的老公寓客廳裡,梅丁衍攤開好幾疊的老照片讓我們看著,「這些照片除了是輔佐證據外,讓我也想要還原歷史的真實感,並去思考這裡面象徵的是什麼樣的狀態。」
梅丁衍開始「遐想」,重新組合這些照片,用他自己的方式去「說故事」。他將這些黑白照片當作一種畫布基底,擷取姿態不錯或是較清晰的影像改頭換面的拼貼一番,再以電腦繪圖軟體進行局部手工上彩,重新「畫」出另一種被觀看的角度,一種被拍攝、規馴的制式情境。作品一向與其指涉的對象保持一定距離的梅丁衍,在新系列中刻意更形抽離;(假裝)沒有激情,(假裝)沒有憤慨,梅丁衍以「他者」所說的故事,有的只是上彩過後淡然而惆悵的(假裝)平靜。而就在這樣的影像混雜之中,梅丁衍似乎得以彌補他不是「台灣人」,以及對於台灣歷史記憶的空白的遺憾。
梅丁衍不諱言,自己喜歡的是「被日本殖民的台灣味」,即使不曾經歷過,但對於日據時期仍有著非常濃厚的鄉愁與懷舊。我以為,日據時期所象徵的某種生活秩序與進步,正是梅丁衍認為在如今價值混亂的時代中值得追求的東西,「雖然我在美國也是次等的,但我還是覺得很過癮。」這段被異族統治的歲月,無疑地與他曾經留學過的美國一樣,都成為遙遠而美好的年代的象徵,「我們可以躲在這種美好之中,這可以說是一種逃逸吧!」然而,這種懷舊思維的背後,其實更嚴肅的,是梅丁衍刻意挑撥一些大家刻意遺忘、不去談的事情,或是與身分認同有關的東西,而那即與「去中國化」有關。
「外省人到了台灣,就以為台灣是中國的,」他說,國民黨來台後,刻意將「台灣人」與「中國人」粗糙地連結在一起,以民族主義或復興中華文化混雜反共的手段,來洗掉台灣人對於日本的記憶,甚至創造新的仇日記憶;「中國人沒有被日本真正統治過,他們想都不想、看都不看,就把仇日的記憶強壓在台灣人心中,把台灣人日本時期的記憶都洗掉,這是非常不公平的。」一直感慨台灣人已淪為暴民心態在相互鬥爭的梅丁衍認為,吵得沸沸揚揚的「去中國化」與「去蔣化」,是台灣必須、也必然這麼做的,「中國對台灣而言只是一種幻想,所以當然要去中國化。」
認為自己是吃力不討好的梅丁衍,自嘲這批新作不只是華人市場,日本、仇日的韓國,甚至是台灣本土派都很難接受,「這需要很大的勇氣,」他說,「我這樣等於是自殺行為,這哪是往回看,這根本是找個坑跳!」不在意是否有市場的梅丁衍,堅持做對得起自己的事,即使那是「藝術政治不正確」;「做為藝術家,可以有如何可能?」他自問道,因而,他選擇面對歷史,去擁抱那些之前被恐怖形塑的過往。
To be continued...
梅丁衍一如唐吉訶德(Don Quixote),即使已經絕望、沮喪,即使可能是徒勞無功,卻還是一直以某種超強的意志力抵抗著;在他看似逃逸的懷舊態度中,仍隱隱透射出某種積極的東西。
在與我的好友K聊起時,K這樣說道:「逃逸的政治態度好像在那些外省第二代的創作者身上常看到……但這種逃逸並不是真的逃逸,他們其實很想講的。」我也以為在梅丁衍心中,其實還是有一把火——他仍不斷地為自己的身分發言,無論那是如何低沉的嘆息;「如果這樣檢驗台灣的文化還被稱為是『他者』而不被認同的話,那我也認了。」顯然地,這把火或許會變得幽微不明,但它也確實會一直頑抗地閃爍著。對此,我毫無疑問。
(刊登於典藏今藝術2008.4月號,187期,pp 160-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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