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海鳴
六、七月份,台灣藝壇很熱鬧,北美館的《北亞國際雙年展》、省美館的《華人策展人會議》及《夜炎圖》等,這些大型活動的風風與雨幾乎淹蓋了其他的藝術活動。 伊通公園顧世勇與陳慧嶠的雙人展《我要煎荷包蛋》X《寂靜的目光》可以說是這期間最有看頭的小而美的展覽,其實我把它看成是一個非常特殊及成功的策劃展。
這篇文章的寫法有點其怪:它分成三個部份,一個是我為顧世勇所做的小回顧,另倆部份是這個雙人展個自的部份。其實不如說,顧世勇的小回顧與這個展覽的作品,形成一個整體,而陳慧嶠的部份少掉了先前的小回顧。希望有機會把這個部份補起來。事實上,我希望對重要的藝術家都做一個小回顧,我低向重視從整體的來看。
一、顧世勇作品小回顧
這幾年來顧世勇經歷了一連串像謎般的變化,最近的倆個轉折,似乎讓整個過程較明朗化,因此引起我想為他作一個小回顧的動機。
假如抽象的衝動,如渥林格及安海姆所言,就像金字塔,及圓頂的教堂,或其他幾何抽象藝術表現,是一種作為在險惡環境中的自保的內驅力,那麼顧世勇的抽象是否有這種內在的驅力?是否也具幾分宗教性?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尤其是他一方面以各種隔離、絕緣層自保以避免塵世的污染,以避免自身崩解;另一方面不懈地遙望「精神彼岸」,已至於「彼岸」比「此岸」還要具體及寫實。
不過這種內趨力有轉變的趨勢。以下是對這些年來顧世勇作品的抽樣觀察:
1. 1988《藍色步履》:在巨大的(像金字塔?)美術館室內的一個金色框子中鋪著一條具精神性的寶藍色的地毯,這條中斷的地毯遙遙指向遠方鏡框中美術館地下層落地窗開口外的「天空」。
2. 1992《藍瞳孔》:地上一個閃著寶藍色的光黑色幾何形石頭,一方面可以看到它正前方的黑色鏡面裡的自身反射;一方面在黑色鏡面中央開口處,露出鏡面內部另一個世界中的一隻帶有貴族氣質的黑馬。其實我們大可把述事的秩序倒過來:先說另一個世界中的黑馬,然後再說黑色鏡子中自己身影的反射,這秩序與顧世勇態度的轉變息息相關。
3. 1992《晝夜、振翅》:寶藍色的直昇螺旋槳裝在金色圓球上,這飛天金球,像藝術家自身,能夠從此地以電光火石的速度瞬間「飛向」地平線盡頭的太陽;者金色飛球也自比、等同於太陽,從地平線昇起,從地平線降下消失;從海平面昇起、從海平面降下。這個金球,有時像飛機,像一個可以無限變型的飛行器或超人;有時也是太陽,並且還超過太陽,因為藝術家又使它「非形質化」﹐因此變成了具有宇宙層次的精神能量。
4. 1993《黑色引力》系列,實存時空中的黑色的幾何型體,像被強大的引力吸向黑色的鏡面內的另一個世界﹐透過如深淵般的黑色鏡面,對於自己在「彼岸」的「身影」或「原型」的懷念。這黑色的幾何型體有不少的變型:如黑色圓球、黑色的角錐、切掉尖角的斜型圓柱,中空的可容的圓鼎,如飛碟狀的黑色造型…。這些能自身變化的「實體」,進入進鏡子轉化成無形質的能變化的更高層次的「理體」。但這可是早就存在於彼岸,從那邊透視過來的另一個超越的世界?或只是從這邊扭曲地反射過去的影子而已?可透視到另一個世界的小窗口在這時候似乎悲觀地關閉了。
6. 1994《憂鬱的烏托邦》,一個趴在黑色的鏡前的受傷的身體,身上背著黑色的圓鼎,黑色的鏡面兀自地反射著已轉化為無形質的黑色圓鼎,但這個鏡面,不再同時是一個窗口:不管是指向天、指向另一個世界中可讓黑色貴族黑馬自由飛馳的原野,或指向宇宙間超能量的源頭的一個 透視的窗口。
7. 1994《自然律》,同年的這件並置了星雲大爆炸、男性(藝術家本人)及女性吹、吸氣球,及地上金色炸彈等三條平行系列的作品強調了:不管是微觀世界或是鉅觀世界中都沒有甚麼可作為最終極依據的存在,有的只是每次包含些許不同的不斷反複,於是「此時此地」升高了它的重要性。
8. 1996《渾沌(二)》,這次他自己吹氣球,氣球逐漸變大,最後他乘在氣球上,漂向天空,氣球變成另一個星球,漂在巨大的宇宙之中,但他並沒有到達另一個地方,他仍在自己所吹的大氣泡之內。
9. 1994-96年間這態度的轉變,似乎才使得1997的觀照現世的《惡霸與天堂刀》、《漂島─台灣島》及《揮長鞭》等作品的出現。
10. 1997《揮長鞭》在顧世勇的系列中,是一件很「特別」的作品,首先是因為它使用「影像合成」的手法,接者是含有「直接暴力」的成份。但這「合成影像」的「必要性」在哪?「直接暴力」的「必要性」又在哪?如果沒有追問這兩個問題,所謂的「特別的」,也不過是外在的形式的不同,不關整個態度的轉折。
我認為用「投影機」將「無物質性」的「不斷的鞭打」投射到掛滿如勳章般的金鐘的白色襯衫的動作,似乎牽涉到三個過程:一個是用無形質的精神之鞭對於炫耀的外表,如土財主般的「自我威權化」的鞭打;一個是對於物質形體符號的金鐘的鞭打﹐為了擊出「無聲之聲」;第三個是使用與「無形之鞭」同質的「精神之光」的力量,把物質的金鐘以及白色高級襯衫中無形質的的「樸素身影」給逼將出來,但不管怎麼樣,核心仍然是那個為在中間的身體。從另一角度這也是從虛幻的的「彼岸」撤回,轉向「日常性」、「身體性」的一種精神轉向。
但這指的是何種的「日常性」及「身體性」?先不回答這個問題,但至少可以先肯定,這是對於1996年與身體結合在一起不可分的「身體氣泡」觀念再一次的「日常化」及「身體化」。詳情且看這次顧世勇在伊通公園與陳慧嶠的連展的幾件作品。
二、 雙人展顧世勇的部份:
世紀末之鐘─晨興(一):
─清晨樹林的空地中,有一個比人稍高的小鐘塔,上面放了一個巨大的「透明鐘─罩」。鐘本身並不發聲,當人進入到這個隔離的鐘罩內部的時候,同時聽到自己的聲音及森林的聲音。基本上我們可假設有一個多層同心圓的結構:
a. 最裡層是我對我的身體的最原初的意識,當重點方放在外面時主角是太陽,
但是這裡重點放在我的身體意識在清晨的第一個覺醒。
b. 第二層是包在身體四周的透明的保護膜
c. 第三層是包在護膜四周的森林
d. 第四層是森林之外的不可之的空間,也許是塵世…。
世紀末之鐘─晨興(三):
─清晨小海島砂灘上,有一個比人稍高的小鐘塔,上面放了一個巨大的「透明鐘─罩」。鐘本身並不發聲,當人進入到這個隔離的鐘罩內部的時候,同時聽到自己的聲音及海洋的聲音。基本上我們可假設有一個多層同心圓的結構:
a. 最裡層是我對我的身體的最原初的意識,當重點方放在外面時主角是太陽,
但是這裡重點放在我的身體意識在清晨的第一個覺醒。
b. 第二層是包在身體四周的透明的保護膜
c. 第三層是包在護膜四周的海洋,或許是洋水。
d. 第四層是海洋,或許是洋水之外的不可之的空間,或是塵世…。
從以上,適度的隔離似乎是首要的,因為透過它才能聽到主客共鳴的第一個聲音,這個聲音通常在喧囂中被掩蓋了。另外,顧世勇1990曾作過砂漏《時錯》這件作品,裡面是抓著的手作為砂漏的頸口,也就是說以身體觸覺去體驗內時間的經驗。也可用來解釋現在這一系列的作品:在這裡的鐘罩,我把它看作是半個砂漏,並且是一個時間境止或永遠處在時間的起始的原初的主客未分的狀態,是否暗指胎兒的經驗。
我要煎荷包蛋─晨興(二):
─海邊臥室床前的早餐餐桌上,兩個玻璃鐘罩蓋在兩個裝荷包蛋的盤子上。
─為甚麼我要把晨興(二)放在作最後?因為這是與陳慧嶠的作品直接對話的一件。這件作品在這脈絡中「日常性」及「身體性」均增高;另一方面,能發出共鳴聲的鐘罩保護蛋,但蛋殼的內部又有蛋清保護蛋黃的這個事實,又反過來使得前面的兩個鐘罩更具子宮的性格。
─這裡有一個微時間的秩序:未孵化的蛋的蛋殼破了,暫時又放回到「鐘罩─子宮」中保護。
─在這個地方幾個有趣的東西都被串在一起了。我想實際上串在一起的東西比想像中更多,因為顧世勇及陳慧嶠都是「伊通」公園的老成員,十分清楚對方的作品。因此對話的脈絡是非常複雜的。
三、 雙人展陳慧嶠的部份:
別把夢吵醒也別把夢踩醒...:
─潔白的充滿了展覽空間的藥用綿花團中散佈各處的白色乒乓球,像在產道柔軟組織膜壁內安祥地附著的未受精卵,只是一個已具結構的潛能態的生命脈動,等待另一部份的潛入,以便開始它的意識生命,脫離柔軟組織膜壁內空間,或是失敗在內空間中自行崩解死亡﹐以另外一種顏色結束…。這裡並不取最驚心動魄的那一視覺奇其觀,而在於未變化的還無自我的卵等待生命開始然後逐漸變化的另一溫和的決定性時刻。
─離地千萬尺的潔白雲團中的能飛的乒乓球:像附著在晶瑩蒂透的銀色蠶絲團中的小蠶卵,在離地千萬尺高空的雲團上等待孵出不斷變型的蟻蠶、幼蠶、成蠶、結繭自縛、轉變成蛹、公蛾與母蛾出繭、交配、產卵、等待孵化成另一段變化的一生…。這裡並不取最驚心動魄的視覺奇觀,在整個戲劇性過程只點出最安靜的片刻,未變化的仍無自我的卵,安靜的躺在不可見但局部可感的無盡的生命史過程之中。
睡吧!我的愛...:
─一張鋪著銀白色長毛皮草的高貴奢華的的雙人床,床前是兩個荷包蛋、窗外是清晨的森林景色以及海景,太陽並沒有直接出現,只借者海面上晨曦跳躍的反光「光點」,及透過扶疏枝葉的「光暈」來指示。這種氣氛太像渡假時的隔離、優閒、柔軟、幸福的感覺。但在這房間中,不要說兩個人,一個人也看不見,但是不是真沒有人?
─當你面對這張被渡假的逃離、優閒、柔軟、幸福的感覺所包圍的毫華的毛絨絨雙人床時,另一個感覺緊跟著生起:那不是毛與針,既美又危險的材質,而是觀者身上立即被換醒的:柔軟、幸福、溫存以及刺痛、激烈、驚悸的一對最基本的對比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發展到性愛的翻與覆雨,可以發展到臥室中的、隔離、冷感,虐待與受虐的倒錯,甚至血案…。這裡並不取最驚心動魄的視覺奇其觀,在整個戲劇性過程只點出最基本的存在的自覺:我對於我的肉體的最基本的感覺,透過最為敏感的皮膚與外面世界的關係的反身感覺,也就是還未區分內外之前的最直接的身體意識的內容,或連那感覺還未發生,正要發生之際。
這個看不見但可感的,剛在生發狀態中,以觸覺為主的「身體覺知」,又可投射顧世勇在母胎空間中的「嗡翁作響」,以及她自己在雲中無意識的「生命脈動」形成一種介於觀念及超現實的情境。這其間交織流動的意象非常細膩及豐富,不忍心用幾句結論框限它。
(藝術家雜誌,280期9月‧ 19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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