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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力的軌跡:祭「筆的輪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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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陳宏星
「蜉蝣朝生暮死,來到這世上為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下一次輪迴的機會嗎?…」
這是看完石晉華在成功大學藝術中心的展覽後心中所浮現的一個問題,雖然是個老掉牙的問題了,但之所以再次出現在腦海中,也許是因為沒有人曾提出過令人滿意的答案。「輪迴中的一次短暫生命歷程」或許是目前聽過的最佳詮釋,悽美、無常、又充滿了詩意;就這樣,生命將再次進入一個新的歷程,直到有那麼一世突然頓悟了,才能終止這無止盡的輪迴。
作為浮生一夢的最佳象徵,蜉蝣是佛教思想展現的其中一個生命例證;在當代藝術中,石晉華的部份作品則有著相似的處境,呼應著蜉蝣的短暫生命週期,然後又開始另一次的輪迴之旅。
第十屆李仲生基金會視覺藝術獎得主之一,石晉華從原本虔誠的基督徒,改受道家思想的解放,最後皈依在佛家思想中,以至於作品的面貌雖處在當代的前端,但內涵卻可與古老的佛法相互印證。以此次所展出的《走筆》系列為例,可以一窺藝術家創作時所蘊涵的(宗教)思想。
一、《走筆》系列:
《走筆》系列緣起於哥哥送給他的一隻原子筆:在石晉華留學美國期間,這隻像親人般伴著他寫日記、畫計劃草圖的原子筆已快耗盡油墨了,於是他找來了一張白紙,以「扶著它走完最後一程」的心情,讓筆走完它生命中的最後一張畫,並寫了一首詩紀念它。這就是《走筆》系列第一號作品的誕生,或應該說,它輪迴的開始。之後這隻原子筆便投生在不同的原子筆、鉛筆與炭筆中,進行了好幾世的不同生命歷程。
筆,作為文人及藝術家的創作工具,從來不會顯身在作品之前或成為作品的主題。它的存在與消耗,只是為了成就符號或畫面,然後便功成身退,消失於作品光芒的陰影之下。但在《走筆》系列中,它却是作品的主角:在此系列作品中,我們看到筆的生命在紙上被攤開攤平,它肉身的一切,它所走過的痕跡,最後都留在紙面上。
其創作的方法很簡單:在要開始走筆前先編號、測量、記錄、拍照,為將要走線的筆準備一份文件。之後,在單張或多張的紙上走筆,留下該筆的所有筆觸與碎屑於紙上。也因此,組成一件完整的《走筆》作品有兩部份:一是「走筆圖」,也就是聚集了筆行走後的所有軌跡與殘留物質的那(幾)張紙;二是「走筆文件」,是一份輸出文件,像是每枝筆的身分證,為走筆之前的拍照紀錄。
從1994年第一號《走筆》作品誕生之後,在兩年中只有五件作品產生,但隨後衍生出一件特殊的巨作:《走鉛筆的人》(將在後文介紹)。從1994/12/14所做的《走筆》#2來看,石晉華想要傳達的觀念在當時還沒找到最直接且有效的形式,因為筆走的方式形成了一個個橢圓形的圈圈,圈圈與圈圈間的交互作用又形成了形體,讓人的視覺一直想在其中找出可辨識的面貌,而使注意力轉移至筆軌跡所產生的類符號身上,以至於原本應該是主角的筆行走之路徑最後消失在類符號之後。
在相隔12年之後,《走筆》#6終於走出了它自己應有的道路,也就是以短斜線的方式橫向行走。如此一來,就不會產生任何的類符號現象,觀者之注意力也可以集中在筆走的每一條線上。加上是以鉛筆來行走,所以每當筆心不夠用了,削鉛筆之後所留下來的碎屑還可以黏在紙上,以傳達出行走過程的所有消耗。其中,從筆的行走力度也可看出來,較黑的斜線表示力道較重,也因此筆心也消耗得比較快,結果是碎屑間的距離也會比較接近;反之,線體較灰的話,碎屑間的距離也會比較遠。灰與黑,黑與灰,黑灰之間便交織出筆行走時的心情節奏。同一類的《走筆》還有#12、#14、#18與#31,可以看出使用的鉛筆硬度不同會影響到使用紙張的數量:鉛筆較硬的話,走的紙張也會較多。《走筆》#11與#34也是類似的走法,只不過所使用的是炭筆,所以在質感線條上比較粗獷,也沒有削鉛筆的碎屑留下來。《走筆》#42與#43雖是同一類,但是比較不同的變形,行走的路線也比較有起伏,而不再是全然橫向來回的走法。
《走筆》#7、#13、#17與#25是反樸歸真式的走法,是簡單的來回拉橫線(其中#7少處有上下縱線的走法),使得走筆的意念更為單純清楚。
但《走筆》系列不完全都看得出筆行走的軌道,像#8與#19就是個例之一:線與線之間已無間隙,其密實的程度與重疊的次數讓紙張看起來油黑得發亮,紙張的表面甚至也已變形(因重複走筆在同一面積上的力道使然)。所有的鉛筆碎屑都一併集中在畫面的下方,形成一個「屍骸島嶼」。同類型接近單色畫,但用炭筆走筆的作品還有#9、#10、#23與#35;其中有的還看得出筆的軌跡,但有的已看不出筆走的方向。其中#23又比較特別,線條很隨性,自由度很高,看得當時走筆的心境顯然地不同。
另一大類的作品是有加入構圖美感的《走筆》:我們光看畫面就立判筆走的途徑與碎屑的安排是經過構圖的思考,從比較繁亂的#15與#16,經下筆較重但較有規律性的#26及#32,到構圖疏密有序的#40,此大類走筆之路徑已無法追尋(因有的是翻轉紙張從各方向進行的),且觀者的注意力也不再專注於線條的延續上,而會受到構圖的影響,觀看線條與碎屑間的關係,甚至於會有圖畫的感覺出現(如有「星空」之感)。
最後一大類的作品是上述的延續,也就是走筆經事前的構圖思考,最後產生了一個圖案:如形成一個「大圓形」的#20、#24、#27、#29與#33,或形成「星星」狀的#28,或形成「8」字形的#41(原本是「無限」的符號「∞」,但最後作者因美感之緣故把之豎直,才變成8)。但當線條形成圖案或符號時,《走筆》的「走」這原始概念便會隱身在圖案之後,而使得作品的原意無法彰顯。
此外,還有一類邏輯上不能被歸於《走筆》系列但最終還是被歸入的作品,像#37、#38與#39,它們可以說是「死於非命」型的作品系列,因為都還沒開始走筆就被重擊而碎成屍塊,最後被重新拼貼於紙上,屬於極短命的鉛筆。
在分析綜合了《走筆》系列的各類型之後,或許讀者可發覺到本文中的遣詞用句都是以擬人化的方式進行的。事實上,《走筆》中的每一枝筆也真的是以獨特生命的個體而視之。在藝術家的創作自述中,他寫道:「生命,就像給你一枝鉛筆去寫去畫,而過程就是老、病、死。不論如何,這筆終究是要磨滅的。」也因此,一枝筆所象徵的是一世一生命,所走過的路徑即使相似,也各自不同,但終點卻都是一樣,又回到輪迴的原點。石晉華還寫道:
一枝筆,能畫出多少線條?
一個人的一生,能留下多少痕跡?
你,奮鬥不懈,耗盡了一切力氣揮畫鑿刻
最後最後,你還是得離開一堆碎屑或一個軀體….
如果你可以鳥瞰你一生的筆觸與痕跡?
你會如何評斷這樣如幻的一生?
死生是如此的迅速,而消亡又無可避免
好似除了喟嘆,還是喟嘆吧
這裡的「你」,除了指稱每一枝被消耗殆盡的筆之外,也同時指向藝術家自己和所有的觀者。所以《走筆》系列裡的筆,並非只有被擬人化對待,當成一個無特定指稱的人,而是個「轉喻」(metonymy),以筆同時取代了藝術家石晉華和所有的觀者:它所走的每一條線,都是我們在此世所累積的「業力」,清清楚楚地,跟隨著我們的步伐,直到生命的盡頭。每枝原子筆、鉛筆或炭筆,都是你和我,在生生世世不同輪迴中的化身。《走筆》系列讓我們得以鳥瞰自己虛幻短暫的一生。
二、《走鉛筆的人》:
由《走筆》系列開頭,石晉華真正發展出的巨作是《走鉛筆的人》。與由數十件作品所構成的《走筆》系列不同,《走鉛筆的人》沒有成一個系列,因為它從頭到尾只有一件作品,即使它已歷經十幾年的製作過程,但至今仍未結束。
從1996年起至今,石晉華便沿著同一面牆來回行走,同時以鉛筆在牆上留下線條。原本的白牆,最後也已變成被鉛筆線所覆蓋的黑牆。由以下《走鉛筆的人》之文件文字敘述,我們可以清楚理解作品是如何進行的:
行者:石晉華
時間:1996 迄今
地點:美國加州爾灣,台北華山藝術特區,北京東京畫廊
時長:每次2小時15分
記述:依著建築牆面架設一面木板白牆,面對白牆安置一組錄影機,行者分別用
膠帶將削鉛筆機和錄音機固定在他的左上臂和右上臂,又將錄音機接出的
收音麥克風封貼在嘴上。
開動錄影機、錄音機,行者用臂上的削鉛筆機削尖鉛筆,往返行走並持續
地在牆上畫出鉛筆線,與此同時,他冥思默誦心經和懺悔文。這個削鉛筆、
走線和默誦的行動不斷重覆地進行著,每次為時約2小時15分。
裝備:木板白牆、削鉛筆機、鉛筆、錄音機(附喇叭)、麥克風、錄音帶、黑色
膠帶、電源延長線、防曬乳液、透明封口塑膠袋、 Hi8錄影機、Hi8錄影
帶、三角架、照相機、正片、負片。
文字文件簡單清楚平鋪直述,把作品創作所有的組成因素完整地交代出來。其中,行走的時間每次為2小時15分,這是因為以Hi8錄影帶的長度為準,錄完一卷就停止。用過的黑色膠帶、用剩的鉛筆頭及削下來的鉛筆碎屑最後都分別裝包,變成文件的一部份。
因此,這件作品總共由四個部分組成,分別為:
1.鉛筆牆與眾物體-
即行者來回行進中以鉛筆所走出的鉛筆牆,以及黑膠帶、鉛筆頭及鉛筆碎屑等物體。
2.影像文件-
行為之全景與特寫影像。
3.錄像文件-
將剪輯為一部錄像影片,於現場使用螢幕及DVD呈現。
4.文字文件-
為《走鉛筆的人》的文字文件,內含作品的文字紀錄與描述。
相對於《走筆》系列作品,《走鉛筆的人》不再是輕鬆的手腕工作。它需要動用到藝術家全身的力量,尤其是牆的最高及最低之處,要以伸展及蹲低的方式才能走線,對於患有糖尿病的石晉華是相當吃力之事,且需在事前做血糖的控制(把胰島素的劑量降低,使血糖升高),這樣在大量的體能消耗之後才不會危害其性命。因此,說《走鉛筆的人》是一件以性命相搏的作品似乎也不為過。
除了生理及體能要保持在精準的恐怖平衡之外,在精神內心上,《走鉛筆的人》所造成的起伏變化也很大,主要的影響來自於外在的所處環境:當石晉華在美國加州爾灣開始走這面牆時,環境跟氣候都很宜人舒適,因此他走起來內心很平靜。但在台北華山藝術特區時,因為夏天天氣很悶熱,且環境也「不乾淨」,因此剛開始時身體與精神的壓力都很大,最初口中誦念的是「六字大明咒」,後來改念「蓮花生大師咒」壓制,心情也較恢復平靜而不恐懼。直到走完之後,心想眾靈早已在此棲息,且無傷人之惡意,是因為自己心不安才持咒防衛,所以最後面對走了42次的牆行大禮拜皈依,並將功德「回向」給法界眾生,從此改變這類事物的處理態度。最糟糕的一次經驗是在北京的東京畫廊,因為當時除了有觀眾圍觀吵雜,還有人吃東西的種種聲音,在旁監視的公安,讓石晉華無法專心地行走。
對石晉華而言,《走鉛筆的人》不是表演藝術,不是刻意要做給人看的行為。它類似於「打坐」,是屬於自己私密的修行。沒有一位修行者希望自己打坐時被人當猴子看,也因此《走鉛筆的人》是石晉華為自己而走的修練。它類似以色列的「哭牆」,是一堵救贖之牆:當他在誦念心經、懺悔偈,同時把鉛筆線刻劃在牆上之時,他自己的業力也在由白轉黑的這面牆上,留下了視覺與精神上的軌跡。善與惡,最後就在線條的重疊中,轉化為動人的慈悲。
三、結語:
小品《走筆》系列與巨作《走鉛筆的人》,這兩組當代作品呈現了藝術界許久未見的精神性。雖然形式簡單又重覆,但照見的却是千古對生命的省思。業力的軌跡,在鉛筆的輪迴中,將繼續人生的修練之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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