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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建榮:似是而非地改寫空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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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張晴文
在這一代的畫家裡,陳建榮的作品算是某種非常經典的代表款式。就畫面的質感來說,豐富,自信,但絕不矯情;畫裡描繪的物事可以被看得很冷硬,但在感官上而言也沒那麼有距離。這樣的個人風格在1997年左右逐漸確立下來,之前則完全不是這樣的面目。
有些藝術家的作品精采,在於非黑即白的明快,一種無可取代閃現的靈光。然而陳建榮的作品之所以迷人,卻是因為大量的曖昧未明,是一個巨大的灰色地帶。
1997年的〈In the Park〉是一日大安森林公園聽演唱會拍下的照片拼貼塗繪的結果。這件作品是陳建榮從大學時期創作過渡到此後風格的關鍵轉折。那天他在演唱會現場東拍西拍,回家後發現只得到一堆糟糕的照片,但照片裡有些晃動的舞台鷹架讓他感到興趣。這些鷹架交錯的線條在空氣裡有股穿透力,巨大的結構看來特別震撼。這張進入南藝造形所之前的畫作,似乎決定了往後畫面裡某些不可或缺的重量感存在,總結也釐清了大學以來在創作上未能清晰的方向。那個時候在創作上很受義大利超前衛諸位畫家以及基弗(Anselm Kiefer)影響,陳建榮的作品卻沒有他們的影子。「大學之後創作的時間更少,但比較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倒也不是刻意地做出什麼面貌。從前我畫了一個物件之後會遮遮掩掩,不會把它巨大化。即使我很喜歡基弗的作品,但我覺得自己沒有那種包袱、那種歷史情境,也不會這樣做,在我認知的藝術創作裡,那種刻意是我不要的,我喜歡的是它壯闊的氛圍,巨大的空間感。這或許是自己對自己的限制。之後覺得特定的場景、特定的觀看方式所形成的畫面,也許看起來很雄偉、很恢弘,但本來就是我生活周遭看到的一些場景,其實也不必刻意去規避,就慢慢去做。」
藝術家看待自己的創作是謹慎的。剛進研究所的時候,半年時間就畫三張一百號以上的作品。「我在南藝的時候想得太多,那時很傻,希望自己的每件作品都要非常獨一無二、非常完整,以後再看也不會後悔,所以一直斟酌。但是一張畫畫太久會被老師念,她相信畫得多就會畫出一些東西來。」每一週和薛保瑕討論作品,雖然幾乎談的都是相同的畫,「但老師很有耐心,讓我有很多成長。有時候她會告訴我構圖或者某一個部分是好的,但懾於她的威嚴我也不敢追問太多。她覺得我的色感不錯,很低限的色彩是別人不會用的,比如二次色、三次色、四次色⋯⋯有些顏色愈調愈混濁,認為這樣的用色是比較傳統、古典的處理。」那些看來就要死掉的顏色,在陳建榮的作品裡總像深海的洋流,看來沒動靜,但確實存在。而且很有視覺上的魅力。
學院的訓練可以成就一個藝術家基本的必需,也是藝術家們相互觀摩和學習的機會。除了在自己的創作下工夫,陳建榮也從別人面對創作的表現來反省自己的狀態。「學院學習就是這樣,從老師的教導、同學對繪畫的看待方式,可以思考我要解決的問題。有些事原來他們三兩下就可以處理,甚至那不一定是別人需要克服的問題。我才發現,喔,原來可以這樣解決這些東西,每個人觀看作品的方法也很不一樣,也看到不同藝術家在解決他們面對的問題。大學時候上曲德義的課,有時候他會問:『你們有沒有看到哪邊只要改一兩筆就可以完全解決問題?』我到現在還是沒把握做這樣的回答。好像自己沒有這種洞見。就像在創作的過程中,我很難去回答『什麼時候覺得作品完成了』這個問題,可能當時覺得完成了,但是後來再看會覺得不夠,或者畫得太多;但有些時候也會覺得現在我也做不到了,當時是那麼有自信。」
「其實每個藝術家都有他的慣性。學院會訓練出對於形式的要求,薛保瑕老師以前也常勸我『可以了可以了,不要改了』,有的時候老師也會挑釁你另一種做法也不錯,丟一個問題給你,讓你想想有沒有新的可能,但其實回到創作者,他說了就算。這種訓練的過程其實也給我不少啟發。」
創作本身就是一個灰色地帶。
從早期開始,陳建榮的作品裡經常出現各種量體,可能是某種機械、交通工具、支架,也可能是某些結構性的事物。這些事物支撐起畫面的空間感,某些出自於既有物件的挪用,有些則是全然的虛構。但無論如何,它們在畫裡展現的樣貌,卻總要讓視覺產生三度空間的幻覺,即便空間的暗示不一定明顯,有時候純粹得像是線條和不同質感色塊的鋪陳,畫裡也無意再現任何確切的景致。近年來,有些作品裡的建物或者巨大塊狀的量體,更直截了當地矗立在畫面中央,有些更接近建築的製圖,或者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場景。「這幾年畫面選材更直接,是比較不一樣的改變。從前我比較閃躲,不會有直接的建物畫在那裡,因為我很難解釋為什麼在這個地方畫了這個,好像沒有那麼多充分理由去畫特定的建築。比如說我喜歡瑞秋.懷瑞德(Rachel Whiteread)的作品,那種量體的感覺,跟我在安排繪畫架構的時候希望做的一些小變化,例如錯位或者視覺的落差還滿像的,就把它畫進作品裡,也曾經挪用克里斯多(Christo)包裹的國會大廈,在描繪時可能簡化或者轉移一些造形。我喜歡那種被改寫之後有點似是而非的狀態,或者是很多東西拼湊、有點失真,但看起來還是很壯闊、有點莫名其妙的東西。也常有人問我,作品裡面的線條、形體是不是要求精準,是否透過什麼樣計算得來的比例?但其實那些畫裡的色塊、邊緣,可能剛好只是我的手邊一條木條的寬度,或者所使用的膠帶寬度,這樣的圓剛好是我那陣子常吃的咖哩飯的蓋子⋯⋯,這些隨意決定的事物,變成一個統一的、至高無上的標準,貫穿在我的每一件作品裡。這些看來都是莫名其妙的理由,但我就很自得其樂,變成一直以來自己覺得很重要的東西。」
有些時候,現有的工具或者圖象決定了畫作裡的元素,有的時候則是全然的虛構。看來相當合理的空間,有可能是捏造出來的,也不可能存在現實。「我從前比較避免從圖出發,希望多一點是自己建構的東西,這兩者會有差別,但我還是喜歡穿插這兩種方法。通常我自己建構的東西比較鬆散,但也有它的趣味。」近期的作品,有些則是參考建築的剖面圖,淋漓的畫面可能就從最簡單的一條線開始,依循透視的基礎一路平行地開展下去。「我認為這些建築的圖很有趣,包括某些對於植物的描繪。在建築圖稿中有部分模擬植物造形的線條,這些造形本身就是很不錯的一種創造了,只不過它的出發點是去模擬一種自然的形態,畫出在空間結構裡面那些虛的空間。但這反而是吸引我的。就像我之前以某些藝術家的作品入畫,現在則是把這些圖稿當作對象物來創作。原本這些圖的出發點是擬真的,但我再去改寫,它既不是真的也不像假的,半真不假,有點趣味。」
有些時候,一幅畫要耗上許多時間等待繼續下去的線索。或者,一個不是很讓人滿意的狀態未必會被簡單行事地洗掉或者覆蓋,只得想辦法用各種方式鬆動這個尷尬的局面。也許有些造形被保留下來了,有些被消弭掉了,過程裡留下的莫名痕跡,反而是吸引陳建榮的部分。「我喜歡那種髒髒的、陳舊斑駁的痕跡,但畫面上若刻意去營造也會很假。有些畫布是在工作室裡放到髒了再來做,反而讓我覺得還不錯。其實我就是喜歡一些小東西,包括畫面裡某些調和不均勻的筆觸、不均勻的混色。像是〈傳動01-2〉一開始我只希望有簡單的紅白線條,但不希望是太過張狂的,後來又畫了幾層,再畫上瑞秋.懷瑞德的作品,效果真好。我很喜歡那些隱匿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彩色筆留下的線條,有些是刻意保留,有些是色筆被壓克力顏料覆蓋又透出來的幽微。」
線條大概是陳建榮的作品裡最容易被辨識的個人特色,線的多樣性是他很在意的,也是玩不膩的。或許對他而言,繪畫的可能性會一直發生在線條與各種質感色彩的作用之間,重量,空間,節奏感,它們無法被定義是什麼,卻確實帶來了視覺的愉悅或者衝擊。「我希望我的畫是可以震懾人的,不一定是場景,但我希望有那種力道。」這樣的視覺張力,正來自於藝術家本人也很著迷的難以分說的種種灰色地帶,就連作品名稱也偏好曖昧不明。它們永遠無法被簡單地定義。
(藝術家雜誌 435期 00年代畫家點選 2011年8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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