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晴文
●數位情緒
「對於『電視無所不在』這件事我非常著迷。」從小看電視長大的蘇匯宇,到現在還維持起床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視而不是開電腦的習慣。雖然電視這種1920年代發明出來的媒體,早已大不如網路來得快速新鮮,做為帶點懷舊感的事物,卻展現了頑強的生存能力,其張力與荒謬,也在這樣的情勢裡一一表露。在蘇匯宇眼中,台灣的電視節目是相當有趣的,它運作的模式、生效的邏輯、節目的型態,以及它所製造出來的世界,藏著源源不斷的驚喜。這就是他創作的基本背景,也是他熟悉且喜愛觀察的對象。
2002年蘇匯宇在「幸福空間」個展時,還未刻意以自己的身體進行創作。「幸福空間」包括一部自己入鏡的〈容積〉,以及邀請一位舞者,配合蘇匯宇所製作的影像演出的〈面積〉。「表演者很容易進入表演的狀態」,蘇匯宇於是思考「表演」與作品之間的問題,此後決定親自上陣。而幾次和劇場界的合作經驗,使他熟悉劇場表現的形式,此後除了「所以我們反覆吶喊」系列(2004-5)例外地由劇場兼電視劇演員演出,其他作品皆是藝術家本人上場。
「幸福空間」裡的〈面積〉與〈容積〉兩件作品,以人的身體度量空間,舞者步伐移動,將身體置於不斷變動的地平線、室內平面圖間移動,而蘇匯宇自己則蜷曲在浴室的浴缸裡、馬桶邊,不斷磨蹭躁動。在後製的影像中,蘇匯宇將身體局部以鮮豔的色塊遮蓋,他說:「那時有兩個想法,色塊跟過去的繪畫創作有點關係,我想延續這個效果;另外也不想因為裸露的部分造成視覺上失去焦點。」〈容積〉一作以數位的手法竄改原有的錄像,讓影片裡行動的人體,有了被修改的情緒。蘇匯宇以「數位情緒」稱之,「現在電腦很方便,照片都可以調整顏色,影像都可以再編輯。行動藝術家在當下的演出,都因為編輯而變化,出現了另一種情緒。」〈容積〉一作裡他將呼吸的速度調快,以致產生像青蛙一樣鼓動劇烈的胸腔。「那已經不真實了。那是依據真實拍攝再調整出來的,情緒已經被扭曲過、數位化了。」
●超嗨又超無聊
電視做為一種媒介,它兼具傳播訊息以及娛樂的功能。身為一個愛看電視的人,蘇匯宇不但做個入迷的觀眾,同時也冷眼看待它荒誕的一面。
「所以我們反覆呼喊」系列,他找了肥皂劇演員擔綱演出。擷取電視劇或電影裡面經常出現的一句「不要!」做為主要內容,以各種不同的情境、不同的扮相,在缺乏劇情脈絡的片段裡,不斷說出這句話。失去敘事背景的「不要」二字,在廉價的拍攝背景、化妝、道具陪襯之下,展現了極其無聊、制式化的狀態。在這一系列的三部作品裡,電視橋段還原成橋段本身,在蘇匯宇的其他作品如〈Dance〉、〈Everything〉等,都可以看到他將電視的運作模式加以分析,抽取出一個單純化的結果。
「〈Dance〉表達我熱愛MTV的一個狀態。我很喜歡做很無聊的東西。這件作品包括裡面的音樂也是我自己做的,從頭到尾都是『董茲董茲』的音效,因為我認為MTV大部分差不多,只是再加一點變化。我們每天看的MTV這麼無聊,我再用黑白的色調讓它更單調。」蘇匯宇說:「一直跳舞的狀態,就是我的狀態,也是MTV的呈現。」〈Dance〉裡跳著重複舞步,不斷複製、縮放的人影,既是蘇匯宇本人,也是電視裡所有綜藝人物的縮影。而〈Everything〉以一首蘇匯宇自己寫的詩為內容,整件作品僅有白底黑字不斷進出畫面。如同字幕一般運作的句子,仔細判讀其實沒有任何意義。這「一切的一切」好像預告著什麼其實不然,即將發生什麼卻什麼也沒發生。
●螢幕偶像
與MTV文化相關的作品,還包括〈星條旗〉(2004)與〈Bad〉(2005)。〈Bad〉是由蘇匯宇與黃怡儒、王嘉明共同發表的一件作品,他們重現了1986年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的MTV〈Bad〉,舞步、劇情、穿著、鏡頭無一不模仿(甚至畫黑了臉),只不過地點換為台北的國家戲劇院的停車場。蘇匯宇說:「每一個鏡頭都模仿並不是重點,那是必須要做的。對我來說,整件事做為行動藝術的部分,是硬去模仿、親自去模仿他這件事。三個台灣人緬懷1980年代的美國偶像,在時空和文化上的脈絡是有意義的。其實這支片子被很多人模仿過很多次,帶著搞笑的態度,但我們不是搞笑,我跳得超認真的。如果顯得好笑,只是因為跳得不好而好笑。我們練了幾個月,就為了那一次表演,裡面的舞者都是自願參與的,大家只為了想跳一次麥可.傑克遜。」而呈現這件作品的必要條件,就是「喜歡麥可.傑克森」。
電視塑造出偶像,消費者其實是沒有選擇的,只能在既有的選項中決定想要或者不想要。面對電視,或者電視裡的人物,蘇匯宇直言自己「好像很投入,但同時又很反感」,包括名模林志玲,「你覺得她很漂亮,但每天都出現,也讓人看到煩了」,於是他與鄭詩雋合作一次行動〈我愛林志玲愛我〉,並且策畫了「林志玲大展」。〈我愛林志玲愛我〉是林志玲在台北藝術大學演出時,蘇匯宇和鄭詩雋穿戴浴帽、浴袍,敷著面膜走上伸展台,在名模陣列之間湊近林志玲,最後被工作人員驅離的行動。這件被電視新聞解讀為「面膜男一親芳澤」的作品,在錄像的呈現上結合了行動側錄以及電視新聞畫面,重新編排而成。之後,他所策畫的展覽「林志玲大展」,則更細微地表達「林志玲」這個經過電視媒體生效的符號,如何讓他又愛又恨。一如蘇匯宇喜歡看「全民大悶鍋」這個節目,經過模仿的人物竟比本人還傳神,電視裡的人物總與我們保持一種既遠又近的關係。
●節目化的行動再現
對於行動畫面的再編輯,是蘇匯宇再現作品的慣用手法。「我的錄像作品添加了一些故事、敘事的片段。有一點戲劇安排的意味,甚至是廣告的形式。」再次編排,來自於仿造電視或電影效果的作法,讓他的作品具備了雙重性——行動本身,以及再次呈現的狀態。從「幸福空間」系列、〈Dance〉、〈Bad〉,到近來發表的「槍下非亡魂」,蘇匯宇表示:「我很看重親身表演這部分,除此之外,還有後製,我會把它編得很像MTV,或者電影的效果。〈槍下非亡魂〉讓自己置身那個危險的狀況裡,行動是一個過程,但是透過自己演出、呈現的結果,又不太一樣。我想透過視覺化的手段來呈現作品,它隱約知道這個是演的,甚至還真得能產生幕後花絮這類東西。」
再製作或者再編輯的手法,承襲媒體的效果邏輯而來,既是反映媒體之於個人生活的種種,蘇匯宇假借它內在的規則來說話。新作〈槍下非亡魂〉與〈一個警告〉,混合廣告與恐嚇錄影帶的邏輯展現戲劇張力,槍聲四起、紅色液體爆發,極富感官刺激卻帶著莫名的空虛感。
或許,恐嚇錄影帶的憤怒和不安,在「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況下,充其量都只能算是娛樂節目的一部分。21世紀,活在有電視的環境下的人,娛樂的需求度已經高出自己所能想像甚至承擔的程度。在享受娛樂的同時深知它們的邏輯,一方面提高了愉悅的門檻,另一方面又練就了無視它的虛假,完全投入其中的本領。
●電視迷的范特西
蘇匯宇的作品習於轉換和電視相關的各種事物,模仿或者模擬的行動本身是最好笑的部分,那種綜藝化的努力,也是讓人感覺沒力之處,這種無力感正好藏在「好看」、「超嗨」裡面。
「槍下非亡魂」系列作品,除了針對槍戰片中不斷倒下卻無人真正傷亡的「身體在哲學意義上的『不曾消失』」,蘇匯宇說,某方面也為反應恐怖錄影帶讓人感受到「超真實的恐懼」,而人性中卻潛藏酷愛「射擊」或者「命中」快感的矛盾性。這件作品背後的對照事件,所有的電視觀眾都不陌生,除了九一一,還有今年4月美國維吉尼亞理工學院的槍擊案。
紀傑克(Slavoj Zizek)在論九一一事件時,指出讓他真得感到驚嚇的,是美國終於遇上了日夜幻見(fantasy)的對象。或許,真正的恐怖可能一點也不令人難受,就像電視裡轉播的戰爭一樣,那些痛苦早已分散在各個愉悅的細節裡,被我們無形地一一消耗。蘇匯宇深諳電視及媒體的伎倆,在每一次的行動裡拆解並享受它們,使其虛無與迷人的兩面同時現形。至於電視裡的世界或者我們體驗的世界,哪一個比較真實?別走開,先進一段廣告,稍後我們馬上回來。
(原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89期,2007.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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