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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魄暴亂(REVOLT IN THE SOUL & BODY 1900—19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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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陳界仁
陳界仁創作自述─寫於1997年
招魂術
—關於作品的形式
攝影
‧對我來說,攝影更像是一種攝魂術式的科技媒體,一種通過光將現實切割並凝結在相紙上的「死亡」方式。
‧攝影曾經被誤讀為一種「真實」與「證據」,尤其在意識型態上,在維護擁有權、生產記憶的攝魂術。
凝視
‧那些讓我想不斷凝視關於無名者的刑罰影像中,總彷彿隱藏著另一層影像,和未被說出的隱語。
‧在那失焦的臉孔上,彷彿浮現出另一張臉孔,在被定影的肉體內,疊著另一個晃動而難以定影的肉體,在被時間的囚禁中,影像有時是流動不息。
‧在凝視的恍惚中,我常「看見」了我自己,我看見了做為「受難者」的我,我看見了做為「施虐者」的我,我看見了做為「共犯」的我。
‧在我凝視著過去的歷史影像時,過去同時也回望著我,過去看見了現在。並將穿過我的凝視,看向未來。
‧「過去」望向鏡頭,望向著隱身在攝影機後的拍攝者,也望向著未來的同時,拍攝者成為了橫亙在這相互觀看中的謎,而我們的再凝視,是否使得這觀看的行為,成為一種「觀看」的迷宮?
傾聽
‧在無聲的影像裏,我總聽見了連綿的低語,或—眾聲喧嘩。
‧有時,我們要用傾聽來閱讀影像,並以傾聽的姿態在影像迷宮中行走。
歷史
‧我所關心的歷史,是在那被合法性所排除的「歷史之外」地歷史,那屬於恍惚的場域,如同字詞間連接的空隙,一種被隱藏在迷霧中「失語」的歷史,一種存我們語言、肉體、慾望與氣味內的歷史。
‧凝視被排除的歷史,如同凝視當代中被隱匿的其他「當代性」,兩者間是必需相互挖掘。
記憶
‧記憶更像是生物繁延的狀態,它在我們以為的遺忘中生殖,在我們的沉默中閃爍,在我們愈是關注此刻的生命狀態中浮現。
‧記憶是無關於對過往的鄉愁,而是在一種非線性的時空狀態中,對於體內恍惚狀態的探討,並以這種狀態中凝望出的可能性,作為對現實的審視。記憶同時是一種「此時此刻」。
刑罰
‧刑罰作為一種排除構造的具體化儀式,在虐與被虐的糾纏中,旁觀者的參予觀看,使得刑罰的行為滲入了觀看,觀看—是刑罰儀典的真正高潮,一種使「後延」發生的高潮。
‧在施行刑罰儀式中,受難者在痛楚與死亡間,腦海裡浮現出什麼?
旁觀者在凝視的過程中,思緒又有著怎樣的轉換過程?
施刑者在操控刑罰時,對於執刑的技術,又有著怎樣的執著?
在他們的臉孔或肢體上,是否顯現了心中話語的地圖?而這話語的地圖,是否也被書寫在接續的觀看者—我們的肉身內?
‧在刑罰中,是如何發展出一種細緻的操控技術,使痛苦被持續,觀看被延長,甚而在漫長的過程中使痛苦被漠然地隱去,並被這管理技術所魅惑被刑罰者是否以一種通過對戒律的踰越,以被懲罰的展示姿態,如同中國神話中『哪吒』的故事,作為弒父(母)的策略?而那看不見卻恆常存在的「父親」,為何總在暴怒的疑懼中,走向殺子的吊詭宿命?刑罰是這弒父(母)與殺子(女)恆久糾葛的命運顯影嗎?
‧疼痛的瞬間會是這刑罰儀典中,唯一的清明嗎?
‧在當代的管理機制中,餵養對物品不斷擁有的慾望,使得「欠缺」成為了當代最深層的焦慮,在這更細緻的柔性管理中,物化與死亡,何者會是更接近人對自身的棄絕。
救贖
‧我以刑罰的影像作為創作的場域,是無關於「救贖」這樣的命題,對我而言創作是一種在無明與頓悟間的遊走,一種途中的狀態,並在這狀態中,去「認識」那套在我臉上,交溶著虐與被虐的狂喜,並難以拔除的臉孔。
連體/同卵雙胞
‧連體,對我而言,既是一種與內在的多重自我的連結與相互審視,更是與「他者」在相互滲入中的矛盾與共存的狀態。
懼怖
‧在禪宗的歷史裡,慧可自斷手臂,以這怵目驚心的斷臂行為,求教於達摩,而後開悟的公案。使禪宗在中國以一種無經無書,超越語言不拘形式的方式,開始了禪的傳承。這斷臂的極端性行為,成為了無明與頓悟,斷裂與再生,穿越了懼怖的無形之橋。
‧殘酷,常讓我們被擋在影像之外,然而傷口闇黑的深淵,不是讓我們穿過的裂縫嗎?一個可能穿過「棄絕」的裂縫。
距離
‧我們總想尋找一個對待事物適當的距離,然而什麼是正確的距離?我們不都總在事物的狀態之內或之外嗎?
我們真正能選擇的是以一種移動的姿態進入並穿過這狀態。
電腦
‧當我握著光筆在數位版上繪圖時,那種與圖像間,失去觸感又無法測量的虛空狀態,是我所以選擇用電腦繪圖作為與隱身在我體內現時的「歷史」,和歷史影像間的對話的道場,一種在虛空中相互滲入重新書寫的飄浮場域。
‧當我將原本就十分模糊的歷史影像,輸入電腦中,並放大成巨大的尺寸後,這影像呈現出一種在迷霧中的歷史遺跡般的地理感,一種不確定的影像在其中迴盪,一些失去五官的臉孔,一些失去連接的肢體,只存氣味在其中遊走的殘像,然而他們是誰?
‧當我試著在這彷若無邊際的影像幽靈上,依憑著想像,試圖描摹著他們可能的面容時,我的每一筆都像是背叛著他們原有的面孔,那樣描繪出的臉孔,更像是我套在歷史影像上的面具,一個可能帶著我自身印記的他者之臉。誰才是真正的他者呢?
‧當我將這歷史影像重繪後,並將自我肉身性記憶的肉身影像溶入這迷霧中繪製,這像是一種在恍惚中,共時性存在般的影像,這影像對我而言是一種「境像」。
境像
‧「境像」,一種如同在『度亡經』裏,所描述意識在死生間流轉時,對肉身過往種種行為的業影底凝視;對我而言,同時是一種被壓抑的隱藏性記憶的再度浮現。
‧我將這書寫「境像」的過程,一種對自身體內系譜的書寫,一種替自己命名的行動,稱為「招魂術」。
渡船
‧由一個「境像」到製作下一個「境像」,這製作的過程,對我同時像是在建造「渡船」的工程。將自身由一個情境擺渡到另一個情境,在被隱藏與被排除的系譜中航行。
‧我的創作,是關於「招魂」與「造船」的「境像」交疊之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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