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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場景‧重點所在:《回憶的盡頭》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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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林欣怡
I.
即便是最自信精明的觀察者,也很難在條件貧瘠單一的狀態下,進行註解與總結的分析工作。這裡所指的「貧瘠單一」條件,並非「雙盲臨床實驗展」所撤除的藝術共構體系參照註解線索,而是一件全景素描、劇情極端濃縮的影像,全然省略與精煉構成的故事。《回憶的盡頭》如同將一部長敘事電影進行切片,抽出單格迴影,一如影像最終漫天蓋地的白色煙霧,再回憶已是模糊,因為所有可供對話的敘事者、角色、聲音、物件細節、時間地點等,全被隱藏的第一人稱主敘事者小心翼翼的刪除。正是此種素樸精簡、強調情狀大於敘事的影像,反而拉扯出某種無以名狀的情節,填充了許多空白頁面。
II.
然而,詮釋不同。分析是如何定義精煉一則敘事,而詮釋則是如何開始一則故事。《回憶的盡頭》以沉默做為旁白,以白色迷霧作為記憶甦醒的不確定片語,影像中唯一戲劇性的動詞是閃爍跳動的屋內白光,以含糊帶過取代滔滔不絕,巧妙隱晦告知屋內的騷動。這些沉默、白霧、燈光頻率與注視的固定距離讓人耿耿於懷:我努力記住什麼,但想起之後卻又馬上一片空白。這段話的情緒拉扯在於,回憶是一種同時包含著拒絕的邀請,回憶浮現時總伴隨著腦部劇烈的擠壓,壓縮時間以追溯故事核心,然卻常因過劇的擠壓而無能為力。我們能保留的是當時場景的知覺感受組合,然後一次又一次地結束重來。
III.
這讓我想起Marcel Proust(1871-1922)所著《追憶逝水年華》(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這組小說最後一部為《找回失去的時光》(Le temps retrouvé)。Proust透過回憶拾取不復存在的時間,將壓縮封存在過去的時間裡情緒與情感,重新建構成文字。Proust曾在書中寫道:
我們記憶最精華的部分保存在我們的外在世界,在雨日潮溼的空氣裡、在幽閉空間的氣味裡、在剛昇起火的壁爐的芬芳裡,也就是說,在每一個地方。只要我們的理智視為無用而加以摒棄的事物又重新被發現的話,那是過去歲月的最後保留地,是它的精粹,在我們的眼淚流乾以後,又讓我們重新潸然淚下。(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
我們因生活中突然聽到某段音樂、聞到某種氣味,看到某種光線、感受到某種溫度、觸摸到某種質感,一瞬間把自己拉回到某種Déjà Vu的情狀,這些細微的線索媒介觸發了記憶與回憶。Proust因舌尖品嘗熱茶和小瑪德蓮蛋糕(petite madeleine)而開啟過往的回憶之流,然當他企圖再次透過味覺感官召喚回憶卻失敗、又在放棄召喚時回憶悄然現身,回憶總是在這感官召喚的過程中曖昧徘徊、連結詳述、反覆顯影。而《回憶的盡頭》影像不企圖透過過多的感知細節去再現重組,這一件冷靜處理情狀的作品,省略了可供分析或者詮釋的鏡頭位置、影像技巧、物件安排、空間場景等技術結構,只給予觀者一場沉默、某種光線、無名物件以及白霧擴散而出的質感溫度作為介詞,以驅逐戲劇召喚戲劇、以切斷敘事召喚敘事,讓回憶不請自來,讓觀者在空白的物件場景中永遠找得到自身的語言與瞭解。
IV.
必須說明的是,吸引我的正是這些純白單一組件,如果說Proust是華美精緻的時空召喚者,證實孤寂最好的顯影就是寫作回憶;那麼《回憶的盡頭》提供了我們另一種既無詞彙表也無索引標記的召喚場所,捨棄精湛描繪,緘默、謹慎、保留,因為技巧無能說明,也不足以說明,或許近乎冷酷不帶任何情緒的顯影方式才得以保護影像物件自身的演出空間。
V.
身為觀者,第一眼閱讀的是影像,接著追蹤的是作品名,因為這是僅存可以分析詮釋的線索,有時甚至是事件核心。然在參照了作品名稱之後,我停止了腦部分析掃描動作,關於回憶,關於盡頭,我們無須追蹤只需目睹一場揭露。任何回憶都是隱匿的生命片段,它是選擇性的,在揭露的同時也說明某人的生命切片,它未必是作者自身。因此揭露在此是安排道具場景,但是離開令人不愉快的枝節脈絡,讓感性獨立存在,讓回憶中肯現身。
VI.
透過語言描述感性是困難的,我竊以為《回憶的盡頭》便是藉著過度飽滿的貧瘠單色呈現這種難度,其似乎在提示唯有無調性的白色才能承載出記憶中過多的情感,也才能找到此感性正確而不被打擾的厚度;唯有此種剔盡形容詞、冷靜精確、全景素描的固定距離鏡位,才能層層剝解逼近生命中難以處理、無名荒涼的情感場景,與重點所在。
(雙盲臨床實驗展評論, 台北誠品畫廊 201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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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文標題重點所在,借用Susan Sontag所著《Where the Stress Falls》之中文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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