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丁衍
Mei De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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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侷限到宏觀——思索中國人的文化定位
文 / 梅丁衍

我常比喻留學生涯的體驗,就好像服兵役一般,如果不曾有過親身經歷,就永遠無法體會個中滋味。

要談台灣現代藝術的生態,就必須正視留學生畫家養成的現象,其實,它正反映了台灣美術教育體制潛藏的危機。

一九八三年初,我赴紐約普拉特學院進修藝術,當時對所謂的「現代藝術」是抱著無限憧憬的。考托福、申請學校、籌備學費的代價,為的只是滿足我唯一能「合法」去西方見識前衛藝術環境的願望(當時男生未滿三十歲無法以觀光身份出國)。台灣七○年代鄉土美術的貧乏成績,加上現代藝術的潮流跟班現象,使得我選擇「百聞不如一見」。

但是,當我到了紐約,我便感覺到這不只是百聞一見就能寛舒的解答,而是我必須考量如何納入這個「新」現實的問題,對學藝術的人而言,文憑的代價只是徒增一件負擔而已,到了紐約的人,幾乎都沒有想過「退路」,我進到所謂的西方藝術核心,但是却找不到核心的源頭,有些人稱為這是一種「文化震憾」,我則比喻為「再生」。

所幸,課業的繁忙,可以淡化一些文化震憾,躲在圖書館,面對靜態的西方藝術,也不致使脚步過於慌亂。西方美術史加上新表現潮流,再佐以西餐,我就浸淫在所謂的「國際觀」情境中。我曾經問我的指導教授,想聽他對普普藝術家瓊斯作品的看法,他說我的作品比瓊斯還好,也有教授說我的作品比蘇荷畫廊展出的還要好。我擔心自己的作品沒有文化特質,他却說我的作品一看就知道是來自東方背景。我曾經打算轉組(綜合媒材),他說他也能教綜合媒材,我又說我只嚮往「達達」,他居然說,那麼就作「達達」吧!我的指導教授是位六十出頭的抽象畫家,但是他把我視為知心朋友,常邀我去他家喝酒、參觀作品,他曾經展示我一些不為人知的學生時期作品,有達達、有普普、有立體造型等等,他說每個人都曾經年輕過。作為一種抽樣調查而言,這樣一位在紐約沈浮六十多載的藝術工作者,他的體驗足以撫平美術史神話的諸多缺陷。但我仍在想,如果藝術有所謂的超越地域,那麼我與老師的這段因緣,算不算是一種超越?既然已經超越了,那麼我為何還是如此掛記著地球背面的台灣藝壇?甚至我也清楚,台灣藝壇常因留學生的「缺席」,而被迫在美術運動中除名。我就這樣持續我的達達——帶著學術面具的「達達」,就好比出家不成的人,便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一樣。

蘇荷有一種謠傳,據說一個藝術家成功要有三個基本條件,(一)要有錢(二)要年輕(三)要有斷袖之癖。不管是真是假,總之,對我而言作一個「成功」的藝術家,已經成為一種奢望——一個來自第三世界的人,在紐約這樣的舞台,如果連異鄉情調的味料都要清除的話,大概就註定與成功無緣了。

其實,在紐約即使不搞藝術,也可以過的很藝術。畢業後,我進入一家中文報社工作,吃中餐、讀中文報、談論中國政治前途,反而成為我在紐約的主要生態環境。報社裡,這些早年受白色恐怖侵擾的知識份子,却在海外完成了中國近代史的博士學位,在苦無施展的情況下,各個埋首於新聞工作,也由於這種得天獨厚的環境,我等於進修了不少現代史及文學史的課程,也奠定了我開始思索自我的文化認定的方向。

因為我的工作,帶給我較長時間的居留,相對的,我也將創作的步伐減緩,逐漸與新環境建立某種情感。在海外無論是移民或留學、來自香港或台灣、大陸,基本上,大家都得面臨適應新生活的挑戰,而新生活的首要工作就是除去過去種種不必要的包袱,因此,華人生命共同體這樣的概念就自然形成。華人出國學藝術的人口極少,最後迫使少數藝術家同病相憐,台灣留學生的送往迎來,彼此間也逐漸產生「代溝」,往往只有與那些走頭無路的大陸藝術家,還能藉暢快的「批評」國內體制來找尋慰藉。嚴格來說,在藝術的範疇中,只有文化差異所造成的風格差異,去除文化內涵,就沒有引發溝通的必要,因為那時,只有選擇或認同的差異,但是往往在選擇或認同之前的爭議才構成美術運動的主體。因此,如果要探究構成藝術條件的要素,也只有抽絲剝繭式的打破砂鍋問到底。由華人生命共同體的角度出發,就自然形成一種帶有史觀的藝術價值,作為引導藝術課題的思索。

八○年代末期,也許是受到歐洲的新表現思潮刺激,外來藝術在紐約搶下了灘頭,也打開了區域性文化被平等重視的視野,巧合的是,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文化覺醒,在倡導人權解放的美國,正如魚得水般的串連著。這期間滲合著血淚怨怒,也摻合著投機主義或政治意識,但是,不可否認的,這也是構成美國文化生態的基因,雖然,它不足以作為區域性文化抽樣的典範,但是,它却最堪足作為「地球文化村」理想主義者的借鏡,同時,也是嚮往國際主義者的一個良好省思示範。

華人移居西方與西方人移居西方,在歷史的涵意上有極大的不同,華人受制於種族膚色的標籤,在西方社會頗難取得公平的待遇,這是眾所周知的情況,華人最無法主動融入西方社會也是不爭的事實。造成華人大量移民,除了說明中國的貧窮與政治不安定之外,還透露著華人對自己的歷史文化承傳感到絕望的訊息。不論是香港、台灣或大陸,甚至是早期移民,在海外構成另一種華人文化生態,這四處的華人都可以接受西方現代科技文明,却極少能認同西方文化的思考模式,因此,若要以宏觀的學術角度來觀察真正華人藝術生態的走向,恐怕就得對東西文化發展史下相當的研究功夫。

近來,台灣興起的藝術本土化與國際化的爭議,似乎才剛開場,就有落幕的跡象。我想一方面是因為要思考這個問題,必須借助其他領域的知識,而目前藝術圈還沒建立以其他方式思考的習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受西方强勢資訊的引導下,尚不能夠獨立自覺。

在紐約游浮十年之後,有幸回到自己的土地,我常以這十年的親身體驗作為從事教育的準則,相信誰都不敢斷言,能為台灣現代藝術找尋一條真正理想的「出路」。但如果台灣現代藝術要兼顧本土化和國際化,我想是有必要把海外華人藝術發展生態,都當作一種「他山之石」來整合觀察吧!

(雄獅美術1994年8月28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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